他不安地、焦躁地回到家里。家还是像往日一般的安静温馨，母亲在厨房预备晚餐，秦恺在卧至看书，父亲——或在卧室中小憩一阵，然而他——再也安静不下来，他心中火焰愈烧愈烈。 换好衣服，他勉强打开唱机听音乐，那些本来柔美的音符更扰乱了他，他愤然关上唱机，大步回房。晃眼中，秦恺对他投来诧异的眼光。</p>
整整三个钟头，吃完晚餐，他就赌气把自己扔在床上，他当然不可能现在睡觉，他全无睡意，神经拉得紧紧的，窗外一有车声他就紧张，他——怎么了？</p>
十点钟，他又听见车声，这一次没错了，车停在隔壁心馨家的门口，秦康从床上跳起来，胡乱套上鞋子，大步冲了下去。</p>
果然是心馨，她满面笑容地从车上跳下采，她看来又幸福又满足。</p>
“谢谢你啊，戴克文！”心馨说，“我希望你以后每天都上早班，那么每天都能来接我到医院了。”</p>
克文在车中不知说了句什么，心馨笑得可爱极了。</p>
“好！明天无论如何轮到我请你吃竹篮鸡了。”她说。</p>
挥挥手，克文和他的汽车去了。心馨愉快地转身回家，这才看见站在草地上的秦康。</p>
“嗨！”心馨招一招手，“今天回来晚了，不去秦铠那儿补习数学了，我还有其他功课。”</p>
“嗯——和男朋友玩得功课也不顾了，”秦康在笑，笑得却是疲倦和不自然。“你不考大学了？”</p>
“谁说的？我去看妈妈，”心馨皱皱鼻子，“缺一天课就考不上大学？你又不是我老师！”</p>
“戴克文陪你看浣思？”秦康问。</p>
“是啊！我们三个人还下跳棋，”心馨伸伸舌头，“你知道吗？戴克文还替我偷医院的病人餐吃！”</p>
“戴克文对你很好嘛！”秦康似有酸意。</p>
“是啊！他还特别替我照顾妈妈。”心馨胸无城府。</p>
“他还去学校门口接你呢？”秦康似笑非笑地。</p>
“咦——你怎么知道？”心馨呆了一下。</p>
“我——哎！我听你刚才讲的。”他急忙掩饰。怎么了？怎能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手忙脚乱的。</p>
“对了！你怎么站在门口？”心馨望着他，相同的可爱、相同的甜蜜、相同的真挚，那感受——却各自不同。“昨天我去秦恺那儿时你又那么早睡了？”</p>
“不能吗？”秦康又问。</p>
“谁说不能？”心馨一点也不在意，“我只是奇怪，或者——你等七彩——哎，等韦梦妮？”</p>
“她有应酬。”秦康摇摇头。他很想讲“我等你”，可是怎么也讲不出来，他对她已失去了以前那份潇洒。</p>
“于是你就寂寞地在草地上冒月亮？”她笑。</p>
“怎么不说看星星？我从来不喜欢月亮。”他抓住机会。</p>
“你不会看星星，星星不够亮、不够光彩，你是看月亮的人。”心馨说得很特别。</p>
“把我说得——俗不可耐！”秦康笑了。很奇怪，面对心馨，焦躁不安消失了。</p>
“别误会，我可不敢呢！”心馨直摇手，“不跟你讲了，我要进去做功课。”</p>
“心馨——”秦康欲语还休。</p>
“什么？”心馨回过头，稚气的圆眼睛盯着他。</p>
“哎——没事，你回去吧！明天见。”秦康皱皱眉，转身大步而去。</p>
“秦康，”这一回是她叫住他，“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变了，你不再是以前那个秦康。”</p>
“是吗？”秦康头也不回地冲回家。他变了，是吗？</p>
秦恺在他房里，那神情、那眼光都特别，尤其那深深的、探索的样子，令他受不了。</p>
“你——为什么在我这儿？”奏康顾不得礼貌。</p>
秦恺皱皱眉，吸一口气慢慢说：“哥哥，你为什么烦躁？你为什么不安？”停一停，又说，“你为什么改变得——这么厉害？只有一夜之间。”</p>
“我——”秦康一窒。他真的——改变得这么厉害？</p>
改变，一夜之间，他——怎么全不自知？</p>
当沛文走进病房时，浣思刚用完早餐，她的气色似乎好了些，沛文看来反而有些沉默。</p>
“早啊！”浣思展开笑容，“每一个医生都像你这么早？”</p>
“我还没上班。”沛文摇摇头，双手扶在床尾的铁栏上。“我是来看看你的情形。”</p>
“我很好，头没有再痛过。”浣思故作轻松。她感觉得到，沛文不只来看她的情形。</p>
“不开刀绝对不可能‘很好’。”沛文凝视着她，“浣思，哲凡开夜离开医院。”</p>
“我知道。”浣思无奈地笑一笑，“值夜医生通知我的。”</p>
“我曾和他谈了一阵，”沛文沉思着，他似在考虑措词。“他心中可能隐藏着许多不愉快。”</p>
“是吗？”浣思十分注意地倾听着。“他说了些什么？”</p>
“断断续续的没有连贯，”沛文又含蓄地说，该不该告诉浣思？他不能忘了浣思将是正伦的太太“我相信与这五年来的一切有关。”</p>
“五年？”浣思呆着。那岂不是从离婚开始？“他——可是——恨我？”</p>
“我想不是。”沛文慢慢摇头，“他的话很奇怪，他的理由也很奇怪，他——很自暴自弃，好像世界上已没有任何一样足以令他留恋的事物。”</p>
“我不明日，我完全不明日，”浣思眼睛迷蒙、无助得令人心酸，“他以前不是这样的。”</p>
“我以为——除了离婚之外，他一定还遭受到什么打击，你知道吗？”沛文关心地问。</p>
“我不知道，”浣思茫然地，“我怎么会知道呢？五年前我若能了解他的内心，我若能探入他的世界，分担他的忧喜，我们——怎会离婚？”</p>
“我无法劝他接受治疗，他顽固得令人生气，“沛文叹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p>
“他现在呢？”浣思说得有些词不达意，“我的意思是他可在家里？”</p>
“是！他像只困兽般地在那又小又暗的客厅里，他喝酒，他不休息，”沛文再叹息，“懂况可虑！”</p>
“他是什么病？”浣思突然想起来。</p>
“他——唉！你也别问吧！”沛文不肯说，“你不必知道，对你没有益处。”</p>
“他是有救的，是不是？”浣思急切地问。</p>
“是的！”沛文十分肯定，“只要现在开始治疗，痊愈的机会在百分之九十以上。”</p>
“你告诉他了吗？他知道吗？”浣思更急切。</p>
“他是医生，而且是最好的，他当然知道。”而文说。</p>
“那他——为什么？”浣思喃喃自语。</p>
沛文轻轻拍一下床尾铁栏。</p>
“你又是为什么？”他对着浣思，“我对你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你为什么不接受开刀？”</p>
“我——”浣思深吸一曰气，她已经知道哲凡的一切，明知哲凡没有可能替她动手术，她还坚持什么呢？生命毕竟不是儿戏。“我同意动手术，只是——”</p>
“只是什么？”沛文眼睛一亮，他仿佛看见了希望，浣思和哲凡两个的。</p>
“开刀之时，我希望哲凡在一边。”她说。</p>
这要求并不过分，是吗？哲凡——可能是她信心问题吧！</p>
“我去跟哲凡商量，相信没问题，他说过假期后要回医院工作的。”沛文很高兴，“我会叫护士送同意书来给你签字，然后——我会尽快安排一切。”</p>
“一定要哲凡在场，你答应我的！”浣思加强语气。</p>
“你放心，浣思。”沛文拍拍她，转身而去。“手术之前你需要好好休息。”</p>
“我会尽量合作。”浣思笑了。</p>
沛文离去后，浣思的笑室收敛，脑子里充满刚才而文的话。哲凡还受过一次打击？是不是离婚，真可能这样吗？沛文不肯把哲凡所有的话说出来，神神秘地的反而令浣思无法不苦苦思索了，怎样不可思议的打击才令哲凡这样的男人了无生趣呢？</p>
房门轻响，护士这么快就送同意书来签字吗？门缝里探进一个头来，竟是正伦。</p>
“浣思，你醒了？”正伦愉快地走进采，在浣思面前，他永远快乐、热情。“看我还傻得不敢用力开门吵醒你。”</p>
“早餐都吃过了呢！”浣思微笑，“你早上没课？”</p>
“看你比什么都重要。”正伦在她脸颊上吻一下，她下意识想避，却忍住了。</p>
正伦是她的未婚夫啊！</p>
“我——我的学校里有事吗？”她胡乱地说。</p>
“怎么会有事呢？王小姐做得很好。”正伦在床边坐下来。他的出色是在气质上、在风度上，而不像哲凡在外型、在神志。“你什么时候出院呢？”</p>
“恐怕——还得几天。”她不想说出实情。</p>
“愈快愈好，”正伦得意地说，“浣思，我是来告诉你，我们去伦敦的签证弄好了！”</p>
“这么快，你自己去香港的吗？”浣思颇感意外地说。</p>
“哪需要这么麻烦，”正伦大摇其头。“我托人去的，我那朋友正好管赴英签证。”</p>
“但是——我怕不能去了。”浣思说。</p>
“不能去，为什么？”正伦怪叫起来。他的所有情绪全表现在脸上、在声音里。</p>
“我——”浣思犹豫一下，终于说，“我怕不能这么快出院，出了院要休养，这一两天我要动手术。”</p>
“动手术？什么手术？你不是中暑吗？好好的动什么手术呢？”正伦一连串地说。</p>
“不！我不是中暑，”浣思摇摇头。正伦单纯得像心馨一样，她说什么都相信。“中暑那会那般痛苦，我——有瘤，脑瘤。”</p>
“脑——瘤？”正伦吓呆了，怎么可能是这么严重的病呢？脑瘤——不是危险得会死人吗？“怎么会！怎么会！他们可——能检查错误吗？”</p>
“机器、电脑不会错！”浣思平静地说。她发觉在正伦面前，她的感倩永不波动。“是脑瘤，不过是良性的，开了刀就会好。”</p>
“一定要现在开刀？能不能——迟些？”正伦问。</p>
“为什么要迟些？”浣思不解。</p>
“等我们从伦敦回来再动手术不是很好？”正伦稚气地说。</p>
浣思摇摇头，她愈来愈发觉，正伦除了在音乐上、在小提琴上外，他真是幼稚得像孩子，这样的人——适合做丈夫吗？</p>
“你知道吗？正伦，”浣思细心地解释，“瘤在脑子里压住神经，若不尽快拿出采，会影响视觉神经，我可能会变成瞎子。”</p>
“这么——严重？”正伦睁大了眼睛。</p>
“这是事实，我也没法子。”浣思说，“如果你要去，你可以自己先去一趟。”</p>
“我自己去有什么意思？”正伦兴致消失了。“我们一起——有蜜月的感觉。”</p>
“我们还没结婚。”浣思皱眉。</p>
“迟早都要结的，先度蜜月不一样？”正伦大笑。</p>
“现在害得你去不成，真抱歉。”她说。</p>
“没关系，”他拍拍胸口，“反正签证有效，等你出院，休养好之后我们再去。”</p>
“到那时再说吧！”浣思不置可否。不知为什么，面对正伦，她的未婚夫，她竟——愈觉遥远、陌生了，她根本完全没有跟他同去伦敦的意思。</p>
“哦！哲凡替你动手术吗？”正伦随口问。</p>
“不——”浣思敏感地皱眉。“是沛文，哲凡的好朋友，刚回国的脑科专家。”</p>
“我以为该是哲凡。”正伦耸耸肩。他是很大方、很开朗，思想也新潮的人，前夫也是朋友——比朋友更亲切呢！</p>
“世界上原没有该不该的事。”浣思很感慨。</p>
“但是哲凡——”正伦说了一半停住了，他怔怔地注视她半晌，“浣思，才几天时间，你怎么变了？”</p>
“我变了吗？也许——因为我的病吧！”她说。</p>
“你可是害怕？”他握住了她的手。</p>
浣思身体一震，她几乎愈来愈无法忍受正伦碰她，她显得生硬地抽回被握的手。</p>
“不，我不怕，”她激动地，“我——”</p>
“浣思，浣思，怎么了？”正伦全然不觉，他像哄孩子般地哄着她，“你自己也说过并不危险的。”</p>
浣思吸一口气，她的心乱得一塌糊涂，她竟不能忍受自己的未婚夫？这怎么说得过去呢？</p>
“不——我希望冷静地休息一下，”浣思力持平静，“这个病——太突然。”</p>
“不必担心，有我在。”正伦是真挚的。“我会一直陪你的，放心。”</p>
“开刀不可以陪伴。”浣思也失去了优美口才。</p>
“我在外面等，总之，我一定会在你附近。”正伦不停地鼓励着。他是一个好人，只是——哎！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吧！他的前途会怎样呢？</p>
“谢谢你。”浣思勉强地说。</p>
“谢什么呢？我们是未婚夫妇，原该互相关怀、鼓励，你说对吗？”正伦坦率地说。</p>
“是——”浣思开始坐立不安，她只希望正伦离开，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才好。“正伦，我想休息，你——”</p>
“我坐在旁边陪你，我一点声音也不出，绝不吵你。”正伦果然退到一边。“中午我才走。”</p>
“可是——有人在一边我睡不着。”浣思困难地说。她在赶正伦走，她怎会这样呢？天！</p>
“那——”正伦孩子气地摸摸头，“我走好了，放了学我再来看你。”</p>
“放学别来，”她冲口而出，“心馨放学要来。”</p>
正伦一震，目不转睛地望着浣思。</p>
“为什么心馨来我就不能来？”他正色问，“我将是心馨姐妹的继父，我现在应该习惯和她相处。”</p>
“我——不是这意思，”浣思急了，怎么弄成这样呢？她撑持着身体坐起来，“正伦，我——”</p>
一阵晕眩，一阵剧烈的痛楚，浣思几乎直不起腰，豆大的汗珠，也争先恐后往外冒，浣思望着正伦，眼中的正伦突然变成了两个——</p>
“浣思，浣思你怎么啦？”正伦急忙扶着她。</p>
“我——痛，”她上气不接下气，“正伦——叫护士，叫医生——沛文，叫——”</p>
大叫一声，浣思倒在枕头上，她抱着痛楚欲裂的头，辗转着、挣扎着像个垂死的动物。</p>
“医生、护士！”正伦慌了手脚，冲出门口怪叫着，“沛文，你们快来，浣思——又发病了！”</p>
走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楼值班护士和住院医生都快步奔来，也有人用电话通知沛文，一刹那间，安静的三O二病房似乎开始作战了一般。</p>
“头——头痛，”浣思抱着头，在床上翻滚。“头痛，沛文——沛文——”</p>
沛文从门外奔进来，他略看一阵，皱着眉头，考虑半晌，很权威地说：</p>
“预备手术室，尽快，”他想一想，又说，“病人已等不及明天了！”</p>
护士和住院医生都奔出去，各自进行工作了。</p>
“麻醉针，”沛文吩咐另一个护士，“我先行注射，减少她手术前的痛楚。”</p>
“是！”另一个护士领命而去。</p>
“浣思，放心，我现在就替你做手术，”沛文柔声说，“我们不能再等了，我怕你的情形起变化。你忍耐一下，麻醉针来了就止痛，安静地睡一觉吧！醒来时一切都没问题了。”</p>
“沛文——”浣思痛得流出眼泪。“哲凡呢——你通知他，你答应过的！”</p>
沛文咬着唇，这时通知哲凡，他会来吗？一转头，他看见正伦。</p>
“麦先生，请立刻开车去接哲凡来，无论用什么手段，总之要他来，一定要来！”沛文正色说，“你告诉他——浣思在生死关头挣扎，只等他来！”</p>
正伦呆呆地，想也不想，转身就奔了出去。</p>
哲凡——会来吗？</p>
哲凡！</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