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馨刚迈出大门就看见前面的秦恺，坐公路局车有伴是很开心的事，她想也没想扬声招呼，展开满脸笑容奔着向前。</p>
“秦恺，秦恺，等等我！”她抱着书包嚷着。</p>
秦恺停步，转身，他永远是平静的、是淡漠的，只是眸中有丝特别光亮——是朝阳的影子吧！心馨奔到他身边，他才牵扯一下嘴角，笑容未现已迅速敛去。</p>
“早！”他说，“你今天比较早。”</p>
“是啊！”心馨傻呼呼地摸摸头发，“不早也遇不到你，我今天五点多就醒了，再也睡不着。”</p>
“今天有测验？”他问。一边往前走。</p>
“没有，甚至没有英文要背，”心馨摇着头。“我也奇怪，平常四姐叫几次我都醒不来，今天特别。”</p>
秦恺看她一眼，清澈澄透的眸子，白里透红的皮肤，一脸的无忧无虑，她单纯得不可能有心事，那么，她特别早醒来不能来算失眠了，像哥哥秦康一样？</p>
“你是——有心事？”他还是忍不住问了。</p>
“心事，怎么可能？”心馨站定在公路局车站上。“我本来还担心妈妈，可是现在不担心了，我发现——根本不需要我瞎担心，有爸爸呢！”</p>
“我看见这两晚都有人送你回来。”奏恺问。他是平和的，任何问题都不会使人不安。</p>
“是啊！运气真好，认识一个见习医生叫戴克文，每天搭他便车方便多了。”她毫无心机。</p>
秦恺望一望公路一端，还没有汽车的影子，他的视线收回来落在心馨脸上。</p>
“哥哥——这两天很特别、很怪。”他突然说。他神情——竟像想暗示些什么。</p>
“我也发觉了，”心馨不在意，“可能是要订婚、结婚的人心神不定吧！”</p>
“我看不像，”秦恺微微皱眉，“刘心馨，你可曾——责备过他吗？”</p>
“责备，为什么？”心馨睁大了惊奇的眸子，“他又没有得罪我，他比我大，我怎能责备他？”</p>
“那——”秦恺说不下去，心馨的思想和他的不在同一条路上。“可能是我多疑，我觉得他在避开你！”</p>
“怎么可能呢？”她哇哇大叫，“昨夜他还在门外遇见我，我们还谈得很好嘛！我又不是怪兽，为什么要避开我？完全没有道理！”</p>
“他看来很矛盾，昨夜三个钟头他把自己困在房里，直到你回来。”秦恺以乎很担心。“他该很快乐才对，我不明白他矛盾什么。”</p>
“我们当然不能明白他啦！”心馨说得理直气壮，“他是要结婚的大人哦！”</p>
“我们——也不能算是小孩子。”秦恺再望一望公路，车终于摇摇晃晃来了。</p>
“我们是自以为不小，”心馨故作成熟腔调，“秦康却从来没把我们当过大人！”</p>
“或者吧！”公路局车停在站上，秦恺让心馨先上，他跟在后面，两人并肩坐在一张卡位上。</p>
“他们定了订好的时间吗？”心馨问得全无芥蒂似的，她曾伤心流泪过，她真能毫不介意了？</p>
“不知道。”秦恺淡漠地说，“我的责任只是到了日子去参加宴会而已。”</p>
“是请吃饭，或是开舞会？”心馨兴致勃勃。</p>
“不知道，”秦恺又看她，“你想——跳舞？”</p>
“想开开眼界，观光一下，”心馨伸伸舌头，笑了，“我们学校不许参加舞会，更不许去娱乐场所，我又要考大学，甚至都没见过。”</p>
“很遗憾吗？”秦恺问。</p>
“好奇！”心馨皱皱鼻子，“我一直怀疑——嘿！我有很好的舞蹈天才。”</p>
“是吗？”秦恺被她的真稚惹笑了，“考上大学你会有时间一展所长！”</p>
“考不上大学呢？”心馨一下子严肃起来，她的个性就是这么说起风就是雨的。“秦恺，你说我万一考不上怎么办？简直就没有脸见人了！”</p>
“你不能总这么想，”他摇摇头，眼光柔和而坚定。“还没考就吓坏自己对你没有好处。”</p>
“唉！谁能有你‘考上台大是意料中事’的把握，”心馨叹一口气，那叹息和她的人完全不配合。“我虽然很少说，每次想起大学也真害怕。”</p>
“那就更用功些，少玩一些。”秦恺正色说，“昨夜你没来补习数学。”</p>
“对不起，回来晚了，”心馨伸伸舌头，好俏皮。“我还有一大堆别的功课要做，没法子。”</p>
秦恺犹豫一下，他在考虑该不该说。</p>
“我的意见是——数学这东西要持之以恒，每天去接触它会有很大的帮助，停一天，隔一天，会使数学链子脱节，想再连起来就事倍功半了。”</p>
“真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不缺课，”心馨涨红了脸，“昨天——我也不是去玩，我陪妈妈。”</p>
秦恺不语，望着车窗外的中山北踢，好久好久都没有转回头的意思。</p>
“秦恺，是不是——生我气了？”心馨小心翼翼地，她一直就有些怕秦恺。</p>
“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今晚补加倍的时间，好不好？”</p>
秦恺摇摇头终于慢慢转回视线。他的神情看来似乎平有些为难，为难？为什么？</p>
“你不想替我补习了，是不是？”心馨着急了，她是个敏感的小家伙。</p>
“不，”秦恺腼腆地说，像个秘密被人识穿的孩子。“我在想——我该去看看你妈妈。”</p>
“啊！今天，好不好？”心无城府的心馨立刻高兴起来，“放了学我们一起去，你等我？”</p>
秦恺脸上泛起罕见的浅笑，他还有些脸红——这孩子，怎么和秦康全然不同呢？</p>
“好！你几点钟放学？”他问。</p>
“五点半！”心馨说，“你来我学校门口等我？”</p>
“好！”秦恺毫不思索就答应了。虽然他下午只有一节课，两点钟就放学了，他能等，不是吗？只不过是三个半钟头，就算一辈子——心馨要他等，他也心甘情愿，只是——心馨知道吗？心馨会要他等吗？“我五点半在校门口等你。”</p>
心馨心情十分好，下意识哼起歌来，她是个快乐的女孩子，即使有烦恼也是短暂的，她是上帝亲手放在人间的一颗最可爱的小星星。</p>
他们在火车站分手，时间还早，心馨决定走去不远的学校，秦恺却上了零南公共汽车，汽车要开时，她还在下面哇啦、哇啦地叫：</p>
“别忘了五点半啊！”</p>
秦恺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大声叫嚷，他涨红了脸，只是点头，拼命点头，他怎会忘了呢？这是他和心馨的第一个约会——是约会吗？</p>
心馨轻松愉快地走回学校，北一女的学生有早读的习惯，尤其是操场上，许多女孩子拿着书本绕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走，一遍又一遍地看书。心馨很少到得这么早，她也兴致奇好地加入了早读的行列。</p>
今天是特别的，她想。她起得特别早，又遇见秦恺，特别的是他肯陪她去看妈妈，她更发觉早读是那样美好的一件事，空气清新，记忆力、理解力都特别好，今天又没有考试，怎么不是特别的一天呢？</p>
很快的“朝会”、升旗，开始上第一节课，原是她最怕、最头痛的数学，她竟也开始有了兴趣——秦恺说得对，数学是一条链子，每天接触它，那链子一旦被摸熟了，立刻融会贯通了，她现在就有这感觉，数学原来并不难啊！</p>
下课的时候，她心情好得出奇，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呢？她觉得什么都不同，甚至那位斗鸡眼的数学老师都变得亲切可爱。</p>
校门口传达室的工友匆匆走到教室门外，他那江西国语一向使人似懂非懂，这一次却也例外。</p>
“刘心馨，到训导处！”他叫。</p>
心馨一震，到训导处？又是什么事？她迅速着一着身上的制服，领章、胸章全有，鞋袜也合格，再摸摸短发——又是这天然微鬈的头发惹麻烦吗？她已解释了无数次，教宫、训导主任也试验过了，证明她是天然鬈发，甚至浣思也来作过证，又发生了麻烦？</p>
心馨大步走出教室，奔向训导处，难道这就是心情特别好、今天一切特别的结果？</p>
训导处门外站着一个不该在此地的人，她呆了一下，秦康？他怎么会在这儿？</p>
“秦康——”她困惑地叫。</p>
教官已闻声走出来，端详了心馨一阵，说：“你家里有事，秦先生已经替你请了假，去吧！”</p>
“我家里有事？”心馨莫名其妙地叫，“我家里有什么事？谁叫你来的？秦康。”</p>
“哎——”秦康脸色很坏，话也说不清楚，“四姐打电话通知我，叫我来接你——哎！”</p>
“你快去拿书包走吧！”教官似乎已知道什么事，一向严肃的她竟催心馨走。</p>
“心馨，要快！”秦康焦急不安。</p>
心馨奇异地不安起来，看秦康神色——哎！她可不愿随便乱想，走就走吧！秦康总不会骗她！她匆忙又奔回教堂，五分钟后又抱着书包跑回来，已是满头大汗。</p>
“走吧！”秦康催促着。</p>
心馨看一眼训导处，教宫已和另一位先生预备去巡堂了，她也不多说，跟着秦康走出校门。</p>
“到底是什么事？”出了学校，别了教官，心馨可不同了。“你不说清楚我不走！”</p>
“这——心馨，难道我会骗你？”秦康似有为难处。“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p>
“我才不信，”心馨故作轻松地倚着墙。“你真有本事，居然能哄得有女阎罗之称的教官准我假，我服了！”</p>
“心馨，”秦康看来生气了，他板着脸，正色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是四姐教我来接你的，你再不听话——你别后悔！”</p>
“我才离开家，四姐有什么理由叫你来接我？”心馨不为所动，仍是轻松地笑，“天又没有塌，何况——四姐怎么会找到你？”</p>
“听着！”秦康几乎咆哮了，他漂亮的脸涨得通红。“麦正伦打电话通知四姐，叫四姐找你，四姐急得去找我妈妈，妈妈打电话给我，四姐在电话里说，叫我无论如何要立刻接你去医院</p>
“医院？”心馨全身巨震，笑容也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医院？”</p>
秦康长长透一口气，拦往一辆计程车，不由分说把心馨塞进去，然后吩咐了地址。</p>
“你告诉我，秦康，”心馨的声音开始发颤，刚才的顽皮已没有了影儿。“到底医院——发生了什么事？”</p>
秦康紧捉着嘴，赌气似的一言不发。二十六岁的秦康竟也孩子气呢！</p>
“秦康，求求你告诉我，”心馨可怜兮兮一把抓住他。“我道歉，你告诉我，好吗？好吗？”</p>
“我只会哄人！”秦康还在赌气。</p>
“秦康——”小心馨的嘴唇一噘，眼圈儿也红了。“你——你</p>
秦康心中一阵无法抑止的波浪，他在做什么，他怎能这样折磨心馨？他竟把心馨给惹哭了，他——哎！他真是不明白在做什么，一定着了魔。</p>
“心馨，”他不忍地揽住她的肩。“别担心，不会有什么事的，麦正伦告诉四姐，浣思突然病发，要立刻动手术，她已注射了麻药，不能签同意书，你是她在台北惟一的亲人，要你签字。”</p>
“要我——签字？”小心馨脸都吓白了。“不——我不能，为什么不叫爸爸签？”</p>
“我也不知道，”秦康看得心都痛起来。“他们离了婚，法律上大慨不许可。”</p>
“但是——但是——”心馨整个人都僵了。</p>
“别担心，我会陪你，别担心，”秦康不停地安慰着，“我会一直陪着你。”</p>
心馨怔一怔神，神情恍懈地转头看他，他又说陪她，一直陪着她，但——他不是立刻要和韦梦妮订婚了吗？他怎能一直陪她？他又在说谎、又在骗她——</p>
“你说谎，你骗我，”她挣扎一下，“你不会陪我，不会一直陪我，你就要订婚了！”</p>
“心馨——”秦康一震，乱七八糟，似喜、似甜、似忧、似愧的情绪充满心胸。“心馨，你——”</p>
心馨一手挥开了他，正好计程车停在医院门口，她径自推开门跳下去，也不理秦康，一口气奔了进去。秦康着急地付了钱追进去，已不见了她的影子，医院这么大，叫他到哪里去找？迎面一个医生模样的年轻人走过来，他也顾不得礼貌，拦着路就问。</p>
“请问吴浣思女士在哪儿开刀？就是刘哲凡医生的太太，”他胡乱地说，“她的女儿刚到——”</p>
“刘心馨刚上四楼，”年轻医生温文一笑，“你一定就是她口中的秦康了。”</p>
秦康呆了半晌，这年轻医生怎么知道他？心馨口中的秦康——心馨常常提起他？心中又是一阵模糊的喜悦，年轻医生点点头，越过他而去。</p>
“医生——”秦康下意识山，“你——”</p>
“戴克文。”克文从容离开。</p>
秦康失魂落愧地看着克文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戴克文——怎么这么巧？没有他细想的时间，他匆忙奔进电梯，心馨在四楼，那么浣思他们也一定在四楼了？他得赶去帮忙。</p>
四楼也好大，找了半天才看见麦正伦、心馨和一个陌生的医生站在那儿，抬起头，秦康看见手术室三个字和那一盏令人心悸的红灯。</p>
“心馨——”奏康赶着过去。</p>
心馨看他一眼，正伦对他点点头，那陌生医生却说：</p>
“我要你来并不只为签字，”停一停，又说，“刚才麦先生去接哲凡，哲凡不见他，而浣思一定要哲凡在旁边她才肯动手术，这——很为难，我要你去接哲凡来。”</p>
“是爸爸替妈妈开刀？”心馨问。</p>
“不——是我，我是曾沛文医生，你还记得我吧？”沛文正色说，“我们要争取时间，不能拖太久！”</p>
“若是爸爸——不肯来呢？”心馨说。</p>
“你一定要他来，”沛文严肃地说，“他来——可以鼓起更多生存和奋斗的意志！”</p>
麦正伦皱皱眉，他似平在这一刹那间明白了一些事，然而是什么事，他又无法确切说出来。</p>
“妈妈——危险吗？”心馨吓坏了，“不是说良性瘤，一定没事的吗？”</p>
“脑部——毕竟是大手术，”沛文苦笑，“浣思和哲凡都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我不想有万一的差错！”</p>
“心馨，快去吧！”正伦认真地说，“我已尽了一切力量，哲凡就是不肯见我。你去告诉他，浣思——需要他！”</p>
心馨和秦康、沛文都意外得一怔，正伦的话——很特别、很怪，浣思需要哲凡，那他呢？他忘了自己是浣思的未婚夫吗？</p>
“我——”心馨还是犹豫，她完全没有把握。</p>
“我陪你去！”秦康走上前一步。“我们一定想尽办法让他来，心馨，要有信心，我们快去！”</p>
“但是妈妈——”心馨不放心。</p>
“她在手术室里，已经麻醉，没有痛苦。”沛文解释着，“我会先动手术，你们一定要哲凡来，这很重要，尤其对哲凡本身！”</p>
心馨看秦康一眼，转身大步奔出去。</p>
“他——会来吗？”正伦等他们走远了，才喃喃说。</p>
“我不知道，”沛文叹一口气，“我只是尽力，浣思希望开刀时他在一边，这是信心问题，所以——我要浣思睁开眼睛时能看见哲凡，对她的复元很有帮助。”</p>
正伦再皱皱眉，他觉察了在这整个事件里，他竟扮演了一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角色，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是浣思的未婚夫啊！</p>
他是个开朗又颇有新思想的人，虽然觉得无趣，却——也不能说什么，何况他爱浣思，他也是哲凡的朋友。这一切只不过是生命中的一小段，总要过去的，是吗？当浣思病愈离开医院时，一切——又会不同了。</p>
他祈求着、他盼望着。</p>
“我得进手术室预备了，”沛文看看表，“哲凡若是来了，你让他立刻进手术室，他的手术袍在里面。”</p>
“好！我会做。”正伦点头。</p>
“你随便坐一下吧，麦先生。”沛文进去了。</p>
正伦却没有坐，他所发现的事正困扰着他，他开始思索一件他几乎从没想过的事，他全心全意地狂热地爱着浣思，然而——他在浣思的心中占了多少地位？可有地位？</p>
为什么他从来没考虑过呢？为什么？</p>
心馨气急败坏地赶到中山北路哲凡的家中，那也曾是她的家，她熟悉地按响门铃。</p>
开门的福伯一看是心馨，立刻欢迎地开了大门，他似乎被吩附过，有拒绝客人的模样。</p>
“啊！二小姐，你不上学吗？”福伯一个劲儿笑，“你从来没有这么早来过啊！”</p>
“爸爸呢？”心馨没心情敷衍。</p>
“刘大夫在小客厅。”福伯似有所顾忌地往里望望，“温太太在里面，你最好问她。”</p>
心馨也不回答，径自奔了进去。</p>
温太太却拦住了她的去路，温太太是礼貌的、温和的，她看来也有苦衷。</p>
“二小姐，你——”温太太为难地瞄一眼小客厅。“你先坐一下，我去通报。”</p>
“不必你通报，我见爸爸。”心馨大声说，“你去做你的事，别管我！”</p>
“二小姐——”温太太脑色变得好难看，“请你原谅，刘大夫吩咐——任何人不见！”</p>
“什么V心馨瞪起眼睛，她误会了温太九“什么人不见，难道我是他女儿也不见？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拦阻我见爸爸于</p>
“二小姐——”温太太尴尬地退后一步，心馨的话太重，重得她无法承受。“我不敢拦阻你，只是——刘大夫发起晖气来——我们都害怕。”</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