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 朱厚熜闲适地坐于假山之上,一杆青竹竿悬于手中。 张璁侍立一旁,神情中不见丝毫拘谨。 “张爱卿,明日讲演,可有压力?” 张璁缓声道:“压力虽有,但却比不得肩上扛着的重任。” 张璁眉毛微挑,他明白明日的廷问将是一场巨大的挑战。 新礼与旧礼之争! 皇权与士权之争。 理学与新学之争! 对孔子地位的更改,不单单属于学术上的行为,更是朝廷新政的重要举措。 张璁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他知道,会因此成为受万人指责,甚至被看成谄谀之臣。 但他不后悔! “以一人之躯,冒天下之大不韪,此真英雄也!”他在心中自语道。 如今的朝廷局势已经逐渐明朗,皇权上升,士权下降。 但皇权还没有形成绝对的优势,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受制于士权。 他很清楚明日的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危机。 除了内阁的权势,文人的诋毁,还有一股潜藏的深厚的已经笼罩了数百年的力量,这些都将成为射向他的利箭。 他,大明礼部尚书,竟然在今日早朝前,被人射箭书于门—— “改圣号,大逆之举,改必被扑杀!” 想到此处,他的嘴角浮现一丝冷意。 他沉声道:“陛下,自唐宋以来,孔子祭祀便溷乱,世人已经习惯了旧俗,改革必然招致许多人的反对!” “张爱卿,你怕了吗?”朱厚熜抬眼问道。 张璁看向悬在湖面上纹丝不动的鱼线,又看了看姿态依旧从容的朱厚熜,笑道:“臣,无惧!” 随后他将身子一正,郑重从袖中掏出一份黄色书册。 “陛下,此番必须雷厉风行,才能一洗千载之陋习,为万世之令典。” 他向后退了一步,双手于胸前合拢,红色大袖被风彭荡,行了一个“新礼”中标准的揖礼。 “这是臣呕心沥血所作,孔子祀典改革举措,愿陛下圣览” 他双膝跪地,将手中的黄色书册高举过头顶。 “圣号当不当改,唯在陛下见决而已。” 张璁神色一肃,“只要有益于大明天下,臣何惜此身!” “好。” 朱厚熜将青竹竿放下,快步走到张璁跟前将他扶住。 “朕记得你号罗峰。”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极而峰,大而山,你称得上大明的擎天白玉柱,不如朕以后就称你张罗山吧。” “陛下!”张璁一时愣住,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在心中酝酿。 平日里能言善辩的他,此刻竟口拙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有身家弗顾之心,朕又岂无一匡天下之意。” “今日门口的箭书看了吧,这不光是对你的威胁,也是对大明的藐视,对朕的藐视!” 说到最后,他的话中带上了几分寒意。 朱厚熜目光平静地看向一旁的张璁,“且放心去做。” “你的身后,有朕!” 少年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股年轻特有的朝气。 张璁听着却有一种无比踏实的感觉,心中不由再次感慨。 悠悠苍天,幸而眷我! 不是谁都有诸葛亮的幸运,能遇到对他始终信任的刘备。 而他张璁,却遇到了值得信任的人。 五年前少年的身影,与此刻天子的龙袍重叠,最终化成一句悠长的叹息。 得君如此,臣亦何求,唯死忠而已! 朱厚熜顺势,将张璁扶到假山旁的石凳上坐下。 “陛下,吾等不光要有决断之心,还必须有万全之策” 张璁刚一坐下,就继续对一旁翻阅黄色书册的朱厚熜建议。 “江南士绅,沿海商人,甚至西北的兵卒,都隐隐有异动不得不防。” 他逻辑缜密,开始一条一条分析。 “商人逐利随利而往,朝廷大局便是最大的利,他们一定会插上一手!” “士人重名,为了青史留名甚至不惜毁身舍命,更何况眼下只需要动动笔杆子,耍耍嘴皮子。” 他的声音略微粗重,沉声道:“兵卒无私,却最容易被鼓动,成为两方斗法的牺牲品坏了大局,是最大的隐患!” 当然,还有一些未尽之言他并没有说。 身为一个合格的臣子,懂得把话停住,也是一门技巧。 原本种种矛盾,不应该在礼争上爆发,但奈何皇帝逼得太紧了。 市舶司被严查,陛下透露出想要开海禁的意味。 内阁重臣赴江南查案,更是开国以来首次。 九边军饷贪污积弊已久,如今却有一位铁腕御史,狠狠地刺向了总兵们的心脏。 …… 这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的矛盾交织在一起,共同指向了眼前的少年人。 但其中最有力量的一股势力,却依旧是文官! 张璁身为文官中的一员,很明白大家的想法。 自从白方家一案之后,朝廷的屠刀都能砍到尚书的头上。 本来皇帝就无所顾忌,如果现在又失去了礼制的约束,他们这群人是不是能够掰着手指数自己的活头了。 “改革势在必行,但对这些人还需要分而化之,逐一攻克。” “陛下手握京师南直隶两处大军,又能遥控西南边防军队。” 张璁将眼一眯,面无表情地说道。 “必要时刻,大军杀之!” 尽管他是一个文人,但张璁却深知,无法在语言上消灭对方,那最好就让对方再也说不了话。 “哼,逐一攻克,土鸡瓦狗之辈罢了!” 朱厚熜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桀骜。 他将手中书册放下,不屑的笑道:“狗叫的声音大了一些,难道就不是狗了?” “哈哈哈” 张璁也回以一笑,“还是!” “罗山不必忧心,沉默的依旧是大多数!” 朱厚熜起身龙袍一振,“自六部诸司以下,无法上奏的官员有多少?自将军总兵之下,能发表看法的兵卒又有多少?” “更何况!”他意味深长的望向天空。 “这天底下最多最沉默的,是我大明万万的子民!” 张璁半攥着的手全部松开了,尽管心中的最深处仍有丝丝忧虑,但此刻他已经被朱厚熜说服。 “如此,臣再无忧虑。” 张璁退去,朱厚熜却陷入了沉思。 他自语道:“大军杀伐吗?” 下一刻,他就自然的将心神放在脑海的玉彖中。 “文武相辅,这盛世才能成就。” “要想练成惊世大丹,所需要的士人之气,可不是一场杀伐就能办到的。” 他随手一挥,青竹竿空悬于湖面。 再一召。 鱼竿入手,抛食,甩钩,动作浑然天成。 “天下尽为饵,朕独执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