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刚峰:…………</p>
杨公公知道他自己这么懂事吗?</p>
——或者换一句话说,杨公公是自愿懂事的吗?!</p>
他默然片刻,只能干巴巴开口:“这么说,陪审的公事已经了结了?”</p>
“当然。”世子颔首:“陪审记录已经密封送入宫中,再不可撤回,所以杨公公才只好发疯了事……不过,我们的公事已经了结,海先生你的公事可还没有。主审官是要写结案的呈词上交给朝廷,供三法司斟酌着断案的。”</p>
说到此处,世子的脸色也不由微微郑重了起来。如今海刚峰审案子录口供,当然已经是把织造局内脏的臭的全部扬了出来一塌糊涂,而且必定要把脏水泼到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脸上;但这种供词毕竟是秘密呈交,就算保存不慎,泄密的范围也相当可控;可一旦主审官的呈词经由通政使司上交给三法司,那经手的人各个都能一览全貌,秘密公开后一塌糊涂,无疑便是脱下了飞玄真君的裤衩给大家看他的陈年老痔疮。</p>
飞玄真君会容忍这样的侮辱吗?</p>
“所以,容我提醒一句。”世子一字字道:“海先生,现在这个时候,批龙鳞的事情千万不能做!刚柔并济,方得长久。切记切记!”</p>
当今皇帝是大权在握心思阴狠手腕毒辣的独夫民贼,绝不是什么畏手畏脚可爱又迷人的反派角色。一旦被伤及颜面触动逆鳞,天下就没有他不敢杀的人。历史上的《治安疏》之所以能名垂千古,多半是因为彼时的老登实在是病得太重即将蹬腿,濒死的皇权已经大大削弱,鉴于百官力保裕王暧昧,才不能不高抬贵手,勉强放了海刚峰一条性命。而现在——现在,活蹦乱跳阴阳怪气两把火都没有烧死的飞玄真君,是绝对有心力作妖的。</p>
真要是借题发挥趁机劝谏,海刚峰也不过就是下一个死谏得无声无息的忠臣而已!</p>
能在官场干出偌大一番事业,海刚峰当然不会是什么一根筋的傻白甜。他默然片刻,只道:</p>
“我不是沈炼沈公。但这件钦案触目惊心,波及实在太广,必须要了结干净。”</p>
“是要了结干净。”世子道:“但只有避开当今圣上,才能有了结的希望。否则你的性命和这起案子一起被淹了,就真没有人主持公道了。”</p>
“能避得开吗?”</p>
“……应该可以。”世子沉吟道:“有一点还是要说明白的,想来上面是不会知道下头织造局都做了些什么,否则宫中宁愿将上下的太监全部料理了,也绝不会放纵藩王买卖火器——这才是真正触及逆鳞了!归根到底,只是上面的失察而已。”</p>
当然,这种失察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其实非常难说。多年以来织造局肆无忌惮,未尝没有上头有意无意的纵容——真君只想搞钱,至于具体怎么搞到的钱,真君并不在意;所以长久的践踏规矩腐坏制度,终于养出了现在这样一个活爹。</p>
无怪乎沿海的走私总是此起彼伏,屡禁不止!有这样一位好皇帝坐在上头,还稽查个屁的走私!</p>
当然,只要有个失察的名义顶在头上,将来总还有推卸的余地。世子慢慢开口了:</p>
“……不过,如果要避开上面,就总得找个人把责任担起来。只要把锅甩出去了,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p>
“织造局和藩王担不起这个责任。”</p>
的确担不起,织造局只是看小金库的狗,藩王只是一群脑子不清醒的猪,指望猪和狗将这惊天祸事的责任全部揽走,那未免太小觑天下人的智力了。</p>
“那就换一个人来承担。”世子淡淡道:“海先生,你在沿海训练民兵修建工事,现在有成效了吗?”</p>
海刚峰愣了一愣,似乎不太明白这个话题怎么突然就拐到了民兵头上。但还是点头:</p>
“大致有个样子了。”</p>
“那就好。”世子的眉目舒展了:“既然所有都已经齐备,那我们就有了最好的背锅人选,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良方……还请海先生先等一等,我还有个密折要上。等这个密折恭呈御览之后,你再写呈奏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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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公紧紧拉住桌案的一角,只觉头晕目眩不能自已,几乎要仰面栽倒下去。虽然如此,他仍旧不耐烦的挥退了上前搀扶的小太监,瞪大着眼睛细看摊在桌上的几十页供状。而越看越是触目惊心怒火上涌,那一双眼睛立刻爆出了血丝:</p>
“浙江的官到底在干什么!”他厉声道:“这样的供词也敢往上面送!”</p>
陪同查看的司礼监秉笔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说话;短暂寂静之后,还是资历最深的陈公公壮着胆子开口了:</p>
“能做什么?不就是想要了我们的命嘛!审逆案就是审逆案,又是什么葡萄牙人,又是什么织造局,无非想把我们通通扯进去,一刀子杀了了事!杀了我们不要紧,这些耍笔杆子的怕不是要对着皇上来!”</p>
这最后一句阴恻恻的带着杀机,是十二分的不怀好意。但李再芳此时要的就是这个杀机——君辱臣死,那些文武大臣们都有各自的退路,可他们宦官却绝没有退路;真要让这份供词呈上去将脏水倒在了皇帝的头上,他们也是该死了!</p>
必须要动手,必须要还击,必须要让文官知道厉害。这时候要的就是杀气。</p>
他慢慢转过头来,语气已经带了欣赏:</p>
“你说得也有点子道理。”</p>
陈公公猝不及防,登即喜形于色。</p>
“但只是有道理还不管用。”李再芳道:“供词已经这样了,你说该怎么办?”</p>
陈公公立功心切,立即开口:“当然是要叫他们重审,把这样牵涉宫中牵涉圣上万岁爷的话一句句吞回自己的狗肚子里!”</p>
“供词已经上来了,怎么审?”</p>
“这也不难。”陈公公能在司礼监立足如此之久,胸中自有丘壑:“杨得水不是陪同听审了吗?先让杨得水出头,说这份供词有伪造的嫌疑,再设法把那个不识好歹的主审官远远调开,咱们另外找个人连夜审了,立刻递到宫里。”</p>
他向前一步,趁机道:“祖宗若是不放心,做孙子的替您老办了就是。这一次我亲自去跟杨得水谈,不怕他不答应。”</p>
这个主意倒也很稳妥,李再芳沉吟片刻,转头问小太监:</p>
“杨得水呢?办完了差事,怎么不见他来看我?”</p>
小太监期期艾艾,但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回话:</p>
“好叫祖宗知道,杨公公他疯了!”</p>
李再芳稍稍一愣,随即哼出声来:“这小子倒是聪明。”</p>
的确是聪明。牵涉到织造局就必定牵涉到他织造总管杨得水,京城藏龙卧虎暗流涌动,无论他是硬扛还是认怂都不是上策,所以干脆装疯卖傻就地一躺,成为政治上绝对无法开口的死人。只有他开不了口,才能为宫中争取回环的时间,设法扭转整个局势。</p>
“既然是疯了,那孙子就带几个太医去。”陈公公道:“不过这也正好。姓杨的疯了刚好可以有借口,就说陪审的都发了疯没有听清,审讯当然不算数,可以理所应当的再审一次……”</p>
“可,可是。”小太监怯生生道:“陪审的记录也已经送来了,上面还有杨公公的签字……”</p>
陈公公愣了一愣,随即勃然暴怒——一字入公门,九牛拨不转;陪审记录送来后整套程序已经完全齐备,就是司礼监也没有从中做手脚的余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