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公:…………</p>
他几近不可思议:“你不和我联名上奏?”</p>
“我奉了圣旨,是要老老实实把自己旁听的见闻记录下来呈报,公公的见闻又不是我的见闻,我怎么联名呢?”世子淡淡道:“既然有旨意,当然要照章办事——对了,张指挥使,我们接的旨意是‘密听钦案’,绝不许打断;你要是出此密室一步,便算忤旨不道,我也会在记录中写上一笔。”</p>
张柱的手飞快从门板上移开了,仿佛是被火燎了个正着。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椅子上的两人,粗犷的脸上满是惊恐。</p>
“你不上奏?!”杨公公赫赫道:“你都听到他在说什么了!要是再瓜葛下去,瓜葛到了宫里,瓜葛到了上面,我是第一个死,你就逃得掉,你就逃得掉——你的心肝在哪里?!”</p>
“我一心一意,只想办好差事。”穆祺语气很从容:“还是那句话,有圣旨在。公公想要我做什么,请拿旨意出来。”</p>
“你为什么就这么冥顽不灵!万一牵涉到圣上的名声——”</p>
“有圣旨在。”</p>
反正无论如何,总是一句“有圣旨在”。只要有圣旨顶住,谁也没办法左右世子的心意。</p>
杨公公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目光慢慢移开,死死盯住了锦衣卫张柱——刑部旁听的密室是从外面锁上的,只有等审完了才能打开;如今要强行破门阻止审讯,杨太监这老胳膊老腿是实在不行了,非得指望锦衣卫的武艺不可。</p>
穆祺微微笑出了声。</p>
“杨公公想要我写什么,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慢条斯理道:“这样吧,你让张大人把我痛打一顿,打到半死后再上一上刑,说不定我吃不住苦楚,也就愿意联名上书了。张大人,这里没有一个人拦得住你,你可以立刻动手。”</p>
张柱:…………</p>
张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似粗鲁莽撞,但能一路混到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除一身惊人武艺之外,心思亦是敏锐老练精细如发,曾被顶头上司陆文孚亲口称赞为“下山虎”;但现在,粗中有细的下山虎却只觉脊背发冷,几乎忍不住要打起哆嗦来!</p>
——妈妈呀,这就是高端局吗?高端局的大佬都这么猛的吗?!</p>
事实证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任你下山虎过江龙,在这种高端局里也只不过是个大号哈基米,露头就要被秒。所谓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张大人除了瑟瑟发抖外只能一言不发,当真是连喘气都怕喘粗了!</p>
密室内一番撕扯,密室外亦渐入佳境。海刚峰出声询问:</p>
“按管家的口供,你总共见过葡萄牙人三次,倭人两次。如果每次都是混在织工中出去的,那织造局借调人手是否太过频繁?”</p>
“这算什么?”藩王世子似乎破罐子破摔,交代得也很痛快:“西洋人要的又不止是织工,什么沿海的渔民、农夫、工匠,都要招揽去帮他们做活。织造局和王府五五分成,我们才私下里帮他张罗。”</p>
杨公公又剧烈抽搐了一下,穆祺则抬了抬眉毛:仅仅聘请织工也就罢了,以高额利润(没有利润织造局也断不会动心)诱惑百工百业的中国人为自己做事,葡萄牙人要做什么?</p>
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可不是后世存在感稀薄的小国;此时仰仗着地理大发现的春风,仰仗着美洲源源不断的黄金白金,葡萄牙西班牙等老牌帝国绝对算是世界屈指可数的殖民列强,最残暴的帝国主义之一。这种下作货色的动机必须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而无论怎么揣测,结果似乎都不算有趣。</p>
虽然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名声,但葡萄牙人同样也是觊觎过东方膏腴之地,更不用其中还参杂着倭人——只要一沾到个“倭”字,就不能不让穆祺升起十二分的警惕——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几十年后倭人图谋以高丽为跳板侵略中国,其间就有葡萄牙传教士阴阳挑唆的手笔!</p>
老牌帝国主义外加穷凶极恶略无底线的下作邻居,这个搭配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妙,怎么想怎么胆寒。</p>
穆祺稍稍眯了眯眼睛。</p>
海刚峰倒没察觉这点微妙的蛛丝马迹。他翻阅了卷宗,又审问了与葡萄牙人贸易的细节,从查抄的证物看,几个图谋不轨的藩王宗亲神通广大,居然从葡萄牙人手上搞到了为数不少的火枪和火炮。这些东西价值不菲,绝对不是见几次面就能敲定的买卖。具体细节不谈,单单交易一项就没法子交代——买武器的钱是怎么送出去的?</p>
提到这样敏感关键的问题,藩王世子也渐渐萎了下去,问了好几次都不发一言。海刚峰不急不躁,也不同这样的滚刀肉啰嗦,只是命人将夹棍套上。藩王世子挣了一挣,不能不服软:</p>
“海大人,我说的也够你交差了吧?你又何必问这么细!做官要和光同尘,知道得太多有什么好处?你好不容易攀附上一个知府,正是前途光明的时候,何苦在这样的差事上葬送自己?!”</p>
“我在官场的境遇,就不劳旁人操心了。”海刚峰平静道:“我还是那句话,既然有了圣旨,就只有一审到底。我问的话,请你不要回避——你从葡萄牙人那里买的火器,是从什么渠道付的款?”</p>
藩王世子无可奈何了,沉默片刻之后,他低声回话:</p>
“没有付钱。”</p>
“没有付钱?”海刚峰道:“海商一钱如命,肯白白的将这么贵重的东西赊给你?”</p>
“……也不是赊欠。”藩王世子道:“每年织造局送到海商那里做活的工匠,送回来总要少几个,说是被西洋人给留住了。我打听清楚之后,和葡萄牙人私下定了规矩,只要把他们想要的人送过去,他们那边就记好额度,换成火器送过来。”</p>
“背井离乡的给西洋人做工,那些工匠也愿意?”</p>
“有管事的人在,当然容不得他们不愿意。”</p>
这句话一说完,隔壁立刻就是啪的一声,似乎是陪同记录的书办听得双手发抖,一不小心将砚台都掀翻了下来。而密室之内所受的震撼则更为深重,即使穆祺早有预料,都被这惊天的大料激得倒抽一口凉气!</p>
奶奶的,怪不得这姓杨的阉货要拼了命的搅和审讯。原来还有这样的大瓜在里头!</p>
穆祺转过头来,却见杨公公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显然是被连番得猛料锤得只剩了半口气,锦衣卫张柱则手足无措浑身发抖,只能缩在墙角尽力降低存在感,一张黑脸已经不见半点血色。</p>
世子起身走近,低头凝视着杨公公肿胀煞白的老脸,看到老脸上涕泗横流;口角一道涎水垂到衣领,两只眼睛兀自滴溜乱转,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肌肉神经的控制。</p>
只能说高手就是高手。堂堂织造局总管三品大铛,跺一跺脚江南都要抖三抖的顶级宦官,被海刚峰两三句问话就生生逼疯了一半,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凄惨无过于此。</p>
……这还只是旁听审讯的附带伤害呢,真要是顺着杨公公先前的意思冲进去把钦案给搅了,那海刚峰拍案而起干脆放个大招,杨公公也就不必顾及什么疯不疯癫不癫了,估计只能立刻抹脖子拉倒。</p>
这就是战力上天悬地隔的差别,实在也怪不得杨公公这么失态。一个靠着巴结上位的太监,哪里能在本朝的神剑前展示锋芒呢?</p>
穆祺叹了口气俯下身去,打量着杨得水半张的嘴巴里几颗发黄的老牙,悄声问话:</p>
“织造局是不是真的和葡萄牙人勾结,私下在纵容人口买卖?”</p>
杨公公呃呃几声,通红的眼珠子茫然转了一转,呆滞麻木的神色中已经看不出什么理智的残余了。</p>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p>
世子漠然起身,平静开口:</p>
“杨公公,这可不是发疯的时候。公公也知道,我们奉密旨审完后是要把报告交上去的。公公要是疯了管不了事,这位指挥使张大人也不怎么通文墨,最后报告该怎么写,可就由我一个人说了算了。”</p>
被迫在旁细听的张柱:?!!!</p>
爹,活爹,亲爹!你们高手神仙斗法,就实在不必把我们这种小帮菜给扯进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