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琮月没反应过来。 遑说姜琮月,周围听着的人,文武百官,皇帝勋贵,命妇小姐……没有一个反应过来的。 都好像失去了听觉一般,带着原来的表情,在这旷古未有的寂静中眨着眼睛,陷入漫长的沉默。 而许久后,是皇帝第一个听明白了字词。 脸上的笑容好像碎裂掉了的佛像,斑驳脱下几片表皮,眨了下眼睛。 嘴角的笑甚至没收得回来:“……你说什么?” 薛成琰静静直视着他,眉目平静。 再一次,毫不闪避地笃定重复了一遍,掷地有声:“臣,薛成琰,求娶姜琮月为妻。” 这声音落下,姜琮月的眼瞳猛然一缩。 周围也前所未有地哗然起来! 向来平缓的心跳,在一瞬间便撞得她胸膛发痛,浑身僵硬着,只有手指在袖下颤抖,像抽去了力气一般,三魂去了七魄! 她不敢相信。 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这声音是阿大? 是在田庄里,看她画画,和她一起杀人,坐在墙头送她万里镜的阿大? 他是薛成琰?! 他说他是薛成琰?!? 是薛小将军,薛家大公子,成瑶的哥哥,大周的福将…… 薛成琰?! 姜琮月有些站不稳,面上一片空白,往后退了一步,脑海中猛然闯过许多画面交叠! 雨夜,他赶来庄子,庑廊下被她伸手拉上来,湿漉漉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压抑着星火,告诉她皇后病危。 他像猫一般在房间外放下许多小礼物,很快便消失。 他让她踩在肩头,送她坐在秦伯家山墙,转身和她讲万里之外的南海和南洲。 …… 他说将军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他用起院子里的兵器如鱼得水。 他捧起她的袖子低头为她洗衣服。 …… 他说他要随军南征了。 他说,这是为人将领该做的。 …… 他珍重地把昂贵的奇珍凤凰金钗交给她。 让她有事去军中找他,他以阿大的名义,护她一世平安。 于是,皇后传她入宫时,她抱着一试的心态,向阿大求救。 薛成琰便回京了。 串起来了。 好像一切都串起来了。 原来她和薛成琰早就见过。 那更早呢?他是否还在别的地方见过她?薛成琪那日说的是什么?在庄子里的那一天,真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吗? 姜琮月惶惶怔怔,感觉走入了迷蒙幻境,不知几何,未辨真假。身后空空,无人回声。 其实从今去看,许多迹象能说明阿大身份不凡,可她一直以来都并未往薛成琰身上确定过。 因为薛成琰是天骄,是将军,是离她很遥远的人。若非和成瑶相识,姜琮月和此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一代将军,怎么会和她在墙头望着商船远去? 怎么会眼中有光地夸她画得真好? 怎么会求娶她?求娶她一个,刚和人大张旗鼓地打了和离官司,满城风雨的人? 他为什么要娶她?哪怕他是阿大? 什么值得他这样大张旗鼓回京,在满朝文武之前直言求娶? 她? 姜琮月受到了此生最大的震撼,丢了魂魄一样不敢信,想不通。 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可想不通的何止是她。 谢锦屏听到第一句话时,猛然恍惚了一下,而后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她像傻了似的,先是问道:“姜琮月是谁?” 而后猛地反应过来,薛小将军要娶别人为妻。 她的脸色一瞬间煞白。 ——怎么会!? 怎么会第一面就是这样的开局?! 薛成琰怎么会已经爱慕上了别人,毫不给她展示的机会,甚至一句话都没说上,甚至没看她一眼! 不,这不公平! 怎么可能还没开始就已经有人胜了?这不合理,凭什么! 那她的少女幻想呢?她这些年写的诗册呢,她做过的梦呢?又算什么? 她还想象着与薛成琰共话巴山夜雨,将少女时的闺阁情怀说与他听…… 怎么会这么突然就结束了?! 谢锦屏一向端庄清冷,可那一瞬便有眼泪立刻痛得飙出,几乎不受控制,只因打击太大,好像一段人生都被瞬间抹灭否定了,甚至没给她展示的机会。 她可以接受竞争,可以接受别人与自己不分上下,甚至可以接受薛成琰更注意别人的酸涩。 可她不能接受,这是一场完全没有开始便早已结局的选择。 这让她觉得心口剧痛,抽得她几乎站不起身,好像魂魄都被抽离。 只想知道,姜琮月是谁?到底是谁!! 人群喧哗骚动起来! 而动静最大的,是—— 云安侯李延德! 李延德本来在和人说说笑笑。 忽然间,他听到有人提起一个熟悉的名字。还在想,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下一刻,他从对面那人的表情中看到了错愕。 而后,才猛然苏醒般反应过来…… 姜琮月。 姜琮月?! 谁说的姜琮月?! 他猛地回头,看见人群正中央,正是刚回朝的薛小将军! 李延德一瞬间,察觉到自己目眦欲裂。 他说什么? 谁说的? 谁说要娶姜琮月?谁?? 怎么可能?!他是不是耳聋了!出幻觉了!疯了!! 那可是薛成琰!! 怎么会要娶姜琮月?!?到底谁疯了??她是个弃妇!! 姜御史目瞪口呆。 他听见了自己摔在地上,屁股着地的声音,而后是下巴张得太大,下颌处清脆的咔哒一声响。 与他同样往后退了两步的,是不远处的唐登山。 一个比一个表情错愕,一个比一个动作惊恐,好像见鬼了一般。 “什么?姜琮月?!” 皇帝脸上的表情仍然是如梦似幻一般。 半晌,他终于缓缓道:“成琰,你……说的是……当真的?” “千真万确,再无虚言。” 薛成琰抬着头,每肯定一次,周围听着的人就傻眼一次,有人的心就破碎一次。 他索性一掀披风,笔挺地跪下去,伏下身叩首闭眼道:“臣生到如今,唯有此愿最执着,绝无半句谎话。在此以薛家上下为担保,求娶姜琮月为此生唯一的妻子,恳请皇上允准,得之,成琰此生无憾。” 什么意思,怎么这么突然。 一代少年英杰,竟然在这样大的场合,不为求封赏,只求娶一人为妻? 不敢想民间得传成什么样! 根本没有人想明白。 这个姜琮月到底是谁?!是什么人? 从未听过的角色,到底哪里吸引薛小将军了!! 谢锦屏快要哭得喘不过气了。 这痛苦叫她难熬,为什么薛成琰就这样被一个女子所迷! 她通红着眼攥着侍女的手,终于忍不住插话道:“薛成琰!你怎么能为情爱下跪!” 在她心里,薛成琰是至高无上的,应当心里只有家国天下,如有可能,偶尔再为儿女情长温存一二分…… 如果他为谁而疯狂,这个人是自己的话,谢锦屏私心里可以接受。 若是其他人,谢锦屏真要觉得疯了,薛成琰怎么能这样?他不该从天上走下来的。 谁料薛成琰听也没听她,径自笔直地跪着,好像连给她注意力也不用。 她再急再怒,再恨再悲,在薛成琰那里根本就看不见,也不必察觉。 如此跳梁小丑。 而此时,太后也颤巍巍地来了。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纷纷惊惶看过去。 太后一左一右,扶着二公主和薛成瑶。 薛成瑶脸上满是得瑟,而二公主此刻才明白为了什么,一脸恍恍惚惚。 原来是这样! 她可是被薛成瑶瞒得够久了! 薛成瑶今天消失,就是为了去请太后旨意。 方才她得了消息,知道亲哥要搞大事了,赶紧一径溜进宫去找二公主。 “……阿昭!快跟我去见太后娘娘!我哥要求娶!!” 薛成瑶一嗓门吼着,把正趴在桌子上逗鸟的二公主吓了一跳。 二公主惊吓了:“薛成琰求娶?娶谁?” 薛成瑶叉腰仰天大笑:“我琮月姐姐!” 二公主大惊失色。 两人提着裙子跌跌撞撞跑进太后宫里,薛成瑶大声说:“太后娘娘!您上回说的,我有想法了!” 太后一愣,自己都没想起来:“哟,哀家说什么了?” “您说,婚姻是大事,即便是琮月姐姐本人,也未必有那个决断和离。”薛成瑶声音清脆,“若是琮月姐姐有决断,太后便会答应吗?” 太后狐疑道:“你这个鬼灵精,又要算计哀家什么?” “您只说,若她有决断,您帮不帮她吧!” 太后沉吟半晌,道:“若她真有决心,哀家也未尝不可略施援手。” 薛成瑶眼睛亮了:“如今琮月姐姐和离了,可算有决断?” 太后愣了:“当真?” “是啊!”薛成瑶爽快说,“您帮不帮?” 二公主也跟着摇她的手臂:“皇祖母,您就帮帮琮月姐姐吧,她可是孙儿的救命恩人!” 太后被闹得头疼,最终连声答应:“好好好,你们这两个丫头,要哀家做什么?带哀家去就是!” 于是,两人架着太后老人家去了宫门口。 到了这里,太后才大惊失色。 “什么,成琰,你要求娶琮月?!” 太后心想她真是老来多积德,才能没被这帮小年轻吓死。 薛成瑶可没说,让她来帮忙是来帮薛成琰求娶姜琮月啊! 太后简直两眼一黑,她上回是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似乎薛成瑶描述的她哥喜欢的类型,和姜琮月完全重合。 可她再怎么也没想到竟然真的要求娶姜琮月! 和离过的五品御史之女! 刚戴功回朝的一等世家将军! 这都不能说是身世有别了,简直能炸翻了所有人。即便是在历史上作为故事流传下去,都有的是人啧啧称奇。 太后抚着心口,缓了缓,徐徐道:“成琰啊,你刚回来,此事好说,再从长计议啊……” 她娘家侄女一心想着嫁薛成琰,虽则辈分上有些不对,可年龄是差不多的。 太后一直想和薛家结亲,还想着等薛成琰回来,安排侄女好好和他接触一下呢。 当然,若是薛成琰当真心有所属,她也不会做那棒打鸳鸯的事——可这个人选也太突然了!太荒唐了! 薛成琰不卑不亢,只道:“太后娘娘,您是看着臣长大的,知道臣的性子。” “臣向来不向谁讨要什么,唯有此次,不可不求。” 太后急了:“这孩子,怎么这么倔?” 皇帝终于缓过来了,脑内乱如麻,心中十分复杂。 他缓缓道:“成琰,你可知道,她是和离之人?” 薛成琰的身份,婚姻也有政治意义,皇帝也考量过许多次,即便他求娶的不是姜琮月这样的身份,也实在不可能就这么轻飘飘决定了。 听到“和离”的字眼,再结合这个姓氏,忽然间,谢锦屏表情一抽。 她头皮骤然发麻了起来,惊悚地想到了一个人。 不会是……不,不,怎么可能?! 然而未待她脑内继续反驳,薛成琰就答道:“何尝不知。” 他淡淡抬起头,目光坚毅。 “明珠落泥淖,愿拂身上尘。” 姜琮月的指尖抽搐了一下。 庞然的、席卷一般,狂风骤雨的情绪击打而来,如暴雨抽拍着窗户,压弯了竹枝,雷电劈劈啪啪地折下拼命对抗的枝条。 这许久以来,积压在胸中某个匣子里的怨恨、不甘、忍耐、委屈……顷刻间如枝条随风而断。 她听见自己心中清脆“噼啪”的声音,仿佛有个年幼的自己在大雨中赤着脚畏畏缩缩地行走。 怀里抱着行李,回头只能看见王氏在老宅里阴郁的目光。 她回过头,发着抖往前走,去向那璀璨辉煌、如海市蜃楼的京城。 不敢哭、不敢退,只敢咬着牙往前,踩过了一地荆棘。 而后,终于敢借着瓢泼大雨,发出一声哭泣呐喊。 ——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样活着。 在这样的风雷雨雪里,她走了多年。 而今渐渐长大,脱下幼时的躯壳,穿上成人的皮,身后落着一地锉去的棱角。 终于隐约听见鸟雀呼叫,似乎远方有晴天。 也得到了回答。 ——因为你是明珠。 误落泥淖,我愿拾之,拂去身上尘。 太后闭了闭眼,见他心意已决,终于决定转移矛盾,问应该有自知之明的姜琮月:“琮月,你最懂事,你上来说说,你可觉得,这件婚事能成啊?” 薛成琰一僵,他没想到姜琮月也在人群中。 他猛然抬起头,立刻去寻找她的身影,而此刻,身侧有人轻轻抚了抚他的肩。 一如既往的肯定、冷静,临危不乱,给了他安抚的力量。 薛成琰猛然眼皮上抬,倏地回过头去。 太后审视地看着姜琮月,连皇帝也知道,姜琮月是个内敛懂事的性子,她会知道自己配不上薛成琰,会找理由婉拒。 这样,就不必他们开口,违拗了有功之臣的心意。 或许,刚刚许配给皇后弟弟的婚事,就是一个好借口—— 谢锦屏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个姜氏走上去,胸腔几乎要裂开,握紧侍女的手,呼吸困难。 是她?! 怎可能是她? 她怎么配! 连配皇后弟弟她都尚觉得不妥,何况万倍好于他的薛成琰!! 姜琮月将抚在薛成琰肩头的手收回来,牵着裙摆跪下。 她垂着眼睛,在所有人,包括姜御史、李延德、唐登山、谢锦屏,乃至皇帝、太后,以及身旁的薛成琰的目光中。 不怒不急,仿佛并不为自己是主角而慌张惊乱。 她安抚地道: “薛成琰。” “我在这里。” 薛成琰错愕地看着她走出人群,在自己身旁跪下来。 面庞被一半流苏掩映,冷静的面庞却有几分美不胜收的艳光。 胸腔里的心跳忽然错了拍。 姜琮月弯腰叩首。 直起身来后,目光平静,肯定说:“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