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所有人都惊了一跳,再也没人注意什么赐婚,立刻愕然喧哗起来。 包括姜琮月也一愣。 她僵住的身体忽然间松懈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 在危急的处境里,忽然间听到熟悉的名字,难免让她觉得有种见到旧人的安全感。 也许是这些日子以来所有人对她描述的薛成琰太好,太平易近人,以至于她恍惚像抓住了浮木。 那,阿大是不是也跟着回来了? “薛小将军!” “将军回朝了?” “真的?终于回来了!” 殿内起坐反复,有熟悉的人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满脸惊喜,躁动难耐! 这些日子都有听说大军回朝,陆陆续续已有入伍的人领赏回了家,家人团聚。 可薛小将军带领的队伍还在后面压轴,叫人等得焦急。 那可当真是大场面! 在座大多数人,都看过三年前薛小将军出征的场景。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十分威武严肃,意气风发。 许多人就是这一面,便心心念念记了多年,眉间心上有了牵挂,眼里再不肯见他人。 写他的闺阁诗词若是有记载,只怕厚厚十本都要记录不尽。 少年将军的背影,镌刻成了少女的心事,孩童的梦想。 谢锦屏就在其中,她可谓是京都才女之首,出身书香世家,冰肌玉骨、一身文人风度。 刚才,她还在和身旁年轻夫人轻声道:“古人云忠臣不事二主,良马不配二鞍,皇后娘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年轻夫人委婉道:“哈哈,唐公子亦是亡妻之人,若从这样来说,两人倒还般配。” 谢锦屏微蹙的眉头松开了些许,才道:“那姜氏,父亲是什么官职?” “是御史,哦,从前是佥都御史,如今就是普通御史,正五品。” 谢锦屏又觉得不合规矩了。 不过,不关她的事,她也不多说了。 她在乎的只有规矩,和人无关,别人怎么样,不关她的事。 而后,便听见人传报: “薛小将军回来了!!” 皇帝也一惊,随即大喜:“什么?成琰竟然到了?这小子,也不提前告知一声!” 忽然惊闻此事时,谢锦屏一向稳重,却还是打翻了酒杯。 薛成琰这个名字,在她心中刻下多年。 “薛……薛将军回来了?” 她抬起头,喃喃望向远方。 忽然,心跳声要撞破胸膛一般。 “他真的回来了……” 旁边的年轻夫人一看,不由得懂了,含笑戏谑:“谢大才女也念着将军呢!” 谢锦屏脸色微红,道:“哪有。” 眼睛却一动不动看着殿外,双手激动得发抖。 “谢小姐可是京都有名的才女,又出身太师家,是京里数一数二的贵女。如今薛小将军回朝,自然是要娶亲,我看啊,十分般配呢!” 谢锦屏侧下眼,羞恼微斥道:“夫人不要说了,没有那回事。” 说着心里却又淡淡忧愁。 不止是她,还有太后侄女也十分爱慕薛小将军。 各家小姐也想必是各展风头。 朝中上下,满京勋贵,谁又不满心满眼望着薛小将军回来? 她到底能成吗? 这事,在她心里一直是个淡淡的阴影。 谢锦屏曾经写过“相逢似解三生业”,就薛小将军在马上那一眼,她便如同置身春风岸,身旁的人全都消失,只余下她目送。 而那时,薛小将军又从高头大马上看过来一眼。 谢锦屏一惊,往灯后躲去,心脏十分鼓噪。 她从未见过那样惊艳的人。 而后再看去,便是背影。她将这背影记了三年。 皇帝拍腿大笑:“谁料成琰竟在这样的大好日子回来了,众爱卿何不随朕出去一迎大周的有功之臣?也叫你们看看他的风姿!” “好啊!” “皇上主意真好!臣正对薛小将军仰慕已久呢!” “正是正是!如此大喜事,合该满朝迎接!” “薛小将军为国为民,劳苦功高,臣等有幸一见,也是快事一件啊!!” 谢锦屏心头一跳,便看见皇帝哈哈大笑,直接起身来。 她感觉好像众人都在帮她。 若是在常日回朝,她哪能那么容易就见到薛小将军。 偏偏是在今日,这样的宫宴,一般人家的小姐都是不能来的。只有她,被父亲当做男儿教养,甚是看重,才能有幸被带出席。 谢锦屏不禁想,这是否是他们有缘的表现? 太监立刻跟上前,宣道:“皇上起驾,率众大人一起,至皇城门口,迎薛将军回朝——” 皇后则被众人落在了后面。 她脸色发白,难堪地忍了忍,把眼神压下来。 本来就差一句,这件婚事就要拍板落定了。 可谁能料到,薛成琰竟在这个时候回来… 这下,只怕皇上也没有心思,听她说什么赐婚了。等薛成琰回来后,又是种种封赏、宴请,忙都忙不过来,更是没有功夫说赐婚的事。 自家弟弟比之薛成琰,是什么重要性,皇后心里是清楚的。 她看了看姜琮月,说:“本宫没有力气走那么远,便在此处候着。姜氏,你可要出去看看热闹啊?” 姜琮月当然巴不得离她远点,立刻屈膝道:“谨遵娘娘旨意。” 皇后抬抬下巴,宫女便带了姜琮月跟上去,缀在人群后面。 皇后弟弟唐登山却得了宫女传讯,慢下脚步来,等着姜琮月跟上来。 他再次拱手笑道:“姜娘子,在此处等你好久了。” 姜琮月礼貌的笑容收了收:“唐公子客气了,往前走便是,你我二人毫无瓜葛,如此做派倒叫人戏谑。” 唐登山当然看得出来姜琮月不喜欢他,不过姐姐耳提面命,这姜小姐很好,能替他对付家里那些觊觎家财的亲戚。 又说她很得太后和二公主喜欢,还和薛家小姐交好,娶了她百害无一利。 唐登山这才硬着头皮来了。 他没什么本事,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着姐姐争气,才做了大周头一号外戚。 实则读书不行,习武不行,人情上也欠奉,为人有些呆呆的,常常得罪人,要姐姐去周旋道歉。 常有亲戚说,只怕他们一母所生的心眼子、精华灵秀,全在他姐姐身上了。 但唐登山倒也不生气,他知道姐姐会一直为他筹谋。 如今姐姐病重,他才有些忧虑,以后没人护着自己了,若家产被亲戚夺去,可还怎么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得知姐姐病中依然为自己打算,看好了一个能接过他担子的媳妇,唐登山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还是怕这个姜小姐太精明了,像他过世的原配一样,大声说他,指责他这里那里不行,叫他害怕。 一见面,却没想到姜小姐是这样温文的人。说话虽然不留情面了些,可脾性并不尖刻。 想来,若他们成了婚,是能处得很好的。 他便笑了笑,有意亲近,说:“姐姐都求皇上赐婚了,来日我们便是夫妻,姜娘子不必如此拘礼,我不会嫌弃什么——” 姜琮月一阵恶寒,这人怎么听不懂话。 “皇上一日不曾下旨,民女与唐公子便没有任何关系,还望唐公子自重。” 姜琮月淡淡说了一声,往前走去了。 “欸!姜娘子,你可是担心别人说你不检点……” 唐登山看着她走远,摸不着头脑,觉得自己态度很好啊。 他都不嫌弃她,难道她还能嫌弃他不成? 二嫁之人,哪有什么好选择,他已经是顶尖的去路了。 要是别人,还不得赶紧把他抓牢,生怕错过了这村没这店。 看起来,这姜娘子不图荣华富贵。 这很好,唐登山更满意姜琮月了,他怕的就是家产被人图谋。 一大群人,乌泱泱走到了皇城门口。 接到薛小将军回朝的消息,整个皇城都动起来了。 各家轰动! “好啊,好啊!薛小将军终于戴功而归,这京城啊又有好戏看了!” “他竟然没事?那么多人刺杀,竟然一点事也没有?他难道真有吉星庇佑不成?!” “果然吉人天相,古来征战几人回……” 国子监也轰动了。 “回来了!薛成琰回来了!” “好!!我就知道他能平安归来!” “你们说,他回京以后还来不来上课啊?” “人家回京都要娶媳妇,成家立业了,哪还来国子监啊!” 一旁拿着书看的王少悠悠开口:“不见得。” 其余学子愣了,顿时兴奋八卦道:“王少,你是薛成琰的好友,你可知道什么内幕?薛成琰真有可能回来上课不成?” 王少眼一抬,把书一合: “我是说他不见得娶媳妇。” 他拾起笔墨,悠然离开。 他对薛成琰太了解了,那家伙执着自在得很,成婚这等束缚之事,只怕旁人都成了又和离了,他还没个影儿呢。 少年时众人畅想将来,别人都想成家立业,有一爱妻,西窗剪烛,共读诗书。 这小子悠然坐在窗下,看着书说:“十万人中第一声,来年马上识功名。” 如今,果然成就十万人中第一声,自然婚事更难成了。 王少心里清楚,薛成琰是个不开窍的。 多少人对他情意暗投,他都没看见一样,叫多少姑娘扼腕。 那也正好,他从前和薛成琰打赌过随礼,谁先成婚便能得到对方所有的私房银子。 只怕这份随礼,他暂时是随不出去了! 王少悠游自在地离开了。 姜御史也在懊恼。 薛将军回来得突然,本来差一点这婚事就要成了。到时他从弃妇之父,到皇后母族亲家,更是荣耀,连贬官的耻辱也可暂时洗去。 姜琮月的事让他官降一级,叫姜御史很是记恨。 如今在京里,正是丢人的时候。 可若这次再嫁对了人,那可就不一样了。 虽然姜御史对这个女儿现在有些畏惧,是察觉到了她似乎自己有些主意,若她不愿意的事,谁逼着也不会做。 他有些害怕姜琮月又弄出一趟抗旨不尊,丢人现眼的事来。 因此,巴不得早些把婚事定了。 “姜大人苦着个脸,难道薛将军回朝你不高兴?”旁边有人问他。 姜御史赶紧一凛,挂起笑容道:“啊不,哪有哪有,高兴得很!恭喜薛将军得胜回朝,这是大喜事啊!” 这是什么场合,他还是拿捏得清楚的。 怎么敢在薛将军的大喜事上甩脸色,他只是官位降了,又不是官帽不想要了。 李延德也与旁人低声谈论着。 “薛将军如此威风,只怕京中又要变天了。” 他眼中有几分羡慕,这样的地位与瞩目,他只怕这辈子连边都够不着。 同样是世家子弟,彼此之间差距也太大了。 他又看了眼女眷那边,戏谑道:“谢大小姐也对薛小将军芳心暗许呢。” 谢锦屏在京中爱慕者甚众,也是颇有话题的人。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笑,觉得若成了,倒也算一段佳话。 百官与勋贵们乌泱泱地走到城门,十分激动。 谢锦屏站在女眷中,绞紧了双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她转了转眼,却看见那姜氏也来了,低调地站在人群后,正好站在她后面。 谢锦屏觉得有些不合规矩,低头对身旁的小姐道:“这边都是未出阁的小姐,且都是顶尖世家出身,姜氏站在这里只怕不太好吧?” 身旁的人道:“谢姐姐,此次参宴的女眷不多,夫人们都是命妇,姜氏如今已非命妇,在那边也并不合适呢。” 谢锦屏皱了皱眉,只得轻叹了一声。 “罢了。” 她只是觉得,等下薛成琰进皇城,打眼看到的便是这里,留一个和离的女人站在这儿像什么样。 姜琮月听见了,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隐在了人群之后。 她并不为出彩,只需离皇后远一些,站角落也好。的确她如今身份尴尬,未出嫁的小姐觉得晦气,谁不想婚姻美满呢。 谢锦屏心跳如鼓,远远盯着宫道之外。 大门一层层打开,平坦宽阔的青石板路上,仍然看不见人影。 众人浮躁之中,忽然有耳尖的人惊呼道:“声音来了!” 众人一惊,尤其是谢锦屏,她紧紧盯着尽头,仿佛也听到了一丝隐约的马蹄声。 她想起什么,迅速左右看了看周围的小姐,有人在飞快地梳理发髻,有人头上又簪了钗子,金光灿烂,容光焕发。 谢锦屏本来清高,可也忍不住理了理肩头散下的头发,面上却无动于衷一般。 “看见人影了!” “来了!!” “薛将军!薛将军回来了!” 谢锦屏猛地看过去,一道影子当真出现在天尽头! 那马极快,眨眼间便踏出几身的距离,马上的人握着缰绳,随马身起伏,大红披风在身后飞扬,恍若云霞。 云霞之下,他眉眼漆黑如墨,俊朗如仙人下凡尘,似乎压抑着怒火。 可这怒火,如同长驱直入的烈马,闯入了无数人心间。 “薛……薛将军……” 有人失神地喃喃道。 鲜衣怒马,芝兰玉树,多少诗词极尽堆砌地描述……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而今现矣。 “薛将军到了!!!” 太监拼命拉长了腔,满面通红地唱道。 哗然之中,人群不自禁涌上去,如海浪一般。皇帝大笑,满脸红光:“成琰,你终于回朝了!” 他迎上前去,给了他这个无上殊荣。 举起双手,接将军下马。 姜琮月并未随人群往前涌,只是垂头站在后面。 唐登山跟上来,转头对她介绍道:“这就是薛成琰,你没见过吧?他是京中最出色的男儿,不过,我也不和他玩,他不大看得上我……” “但你若是嫁给了我,以后倒可以和薛家交际,你不是和薛家小姐熟吗?以后你也有身份名正言顺地上薛家了……” 姜琮月离他远了些。 唐登山一愣,仍然不死心地跟上去:“其实薛家是第一世族,我们唐家倒也不差,在京都也是数得上名号……” 皇帝激动不已,双手颤抖,看着自己最器重的将军带着西北的风沙一路疾驰回来。 薛小将军翻身下马。 他托着爱将的手臂,把跪下行礼的薛成琰扶起来。 “好,好好,回来就好!不必行礼了!不必行礼!” “你是大周此刻最大的功臣!” 薛成琰行完礼,站起身来,身上犹有多日连夜行军的疲惫。 可眼中,却压抑着奇异的火焰,明亮得几乎要烧了整个世界。 “臣提前回京,是有一要紧事要求皇上。此事太过紧要,一日不提,臣日日难安。” 皇帝哈哈大笑,拍着他肩膀:“朕的成琰,还有什么求不得的封赏?你就要这一个?还要其他的不要?” “有此一愿即可。” 薛成琰轻声却笃定地说完,周围围绕的人都兴致勃勃又兴奋不已地等着他提出这件愿望。 “好,好!” 皇帝抚须大笑,问:“神京路远,爱卿何故万里回京?” 人群里,谢锦屏心头一跳,如同鼓擂。 这一幕太像少女心事,梦里所见的场景。她不敢继续想,他会说出什么。 姜琮月被唐登山骚扰着,不愿再听,烦得不行,低声说了句:“借过。” 便往前走到了人群中。 而就在此刻。 轻风徐过,她仿佛在人群嘈杂中突然听见周围安静下来,有什么似曾相识,甚至是有些熟悉的声音—— 从远处,铿锵有力地传了过来。 没有任何犹疑,也不带任何闪避。 这一次,他没有给自己任何退路。 在大周所有举足轻重的人之中,薛成琰抬起头,目中有光。 “臣回来,迎娶姜琮月为妻。” “告诉她,薛府上下百来口都欢迎她,我能给她一个家!” 声音传到耳中,姜琮月猛然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