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屋子里生动展示了什么叫鸦雀无声。 这条件相同的概率,实在也太小众了。 半晌,薛夫人小心翼翼问道:“不是今天和离的吧?” 顾夫人沉默了。 她想否认,可又觉得否认毫无用处,只能强迫自己道:“……正是今天和离的。” …… 坏了。 出大事了。 薛老太君急了,忙不迭拄着拐杖起来:“你们西望,怎么也喜欢姜小姐呢?” 顾夫人哭丧着脸:“我也不知道啊老太君!我情愿是假的啊!” 薛老太君急得团团转,“莫非姜小姐,已经与你们西望见过了?” 顾夫人脸色更苦了:“是啊!才一见面,他就争着抢着要给人家当护卫,还进宫去了一趟替人家说情,现在人家已经和离了!” 顾夫人绷不住了:“老祖宗,这可怎么办呀!” 薛老太君真是两眼一黑。 顾西望那臭小子,你倒是够有眼光的,却叫我这老人家心里一惊一乍。 成琰还没到京都,你都见过姜小姐了,还都近水楼台了。又在明面上帮了她和离,保不齐姜小姐心存感激,若是先看上了顾西望怎么办。 薛老太君急得直转,伸着手大叫:“快,快去把老大的幕僚叫来!” 顾夫人眼睁睁看着老太君健步如飞地进了书房,瞠目结舌地看着薛夫人。 终于从对自己儿子的着急里反应过来,醒悟到这一路薛府的不同寻常。 “姐姐,你们薛府……不会是正在迎接这位姜小姐吧?” 薛夫人沉痛地一点头。 两个人都心想:完了。 老太君急得团团转。 幕僚献计道:“老太君莫急,从适合做夫婿上看,姜小姐刚经历过云安侯摧残,想必不会轻易对谁青眼,顾公子暂时还没机会的。” 老太君急了:“那不是说我们成琰也没机会吗!” 幕僚赶紧改口:“并非如此!姜小姐内心受此大恸,只怕对伸出援手之人更易好感,咱们薛府肯定更为优先的……” “顾西望不都去做护卫了吗!成琰可都还没见上她!” 薛老太君越说越觉得绝望,只恨薛成琰怎么回家得这么晚。 “好女百家抢,我们家真是不容易。” 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扶着丫头决然道:“罢了,无碍,无碍!此事,我们薛府必不会输几分!” 关于此事,几个正主还一无所知。 顾西望回家就倒头大睡,浑然忘了这回事。 姜琮月为表郑重,去薛府之前想送些伴手礼。 薛成瑶和她一起去了京畿的庄子。 姜琮月听说了兰花的事,知道薛家大概没人常常侍弄花草,便选了些好养活、又好看的,只需有人浇水便能好好长大。 她去花匠那里选花,老花匠听见她来,还愣了一下。 “文伯。”姜琮月在门口对他笑了笑。 老花匠赶紧起来,笑得满脸褶子:“琮月,你怎么有空闲来了?” 打从她成婚,已经三年没再来过。 姜琮月没多说,只是道:“以后自由了。” 她和花匠打了招呼,在花房里看着,上下挑选着花。 红的、绿的、粉的、白的,正是冬日里,不是百花开的季节,还在开着的都是极好养活的,也可见老花匠精心伺候。 姜琮月从架子上选了一盆长寿花,这花冬天常开,一大团一大团红艳艳的,很喜气。名字也吉利,送人再好不过。 她听薛成瑶说了薛家的人,想把这花送给老太君。 将花从架子上搬下来,衣角拂过,她却看到了角落一盆君子兰。 看花盆和花型,有些眼熟,像是她三年前救过的那株。 姜琮月抱着花盆蹲下身来,放下长寿花,小心地摸了摸君子兰的叶片。 她回头提声问:“文伯,我上次送来的花,还在这里吗?” 老花匠的声音从花房外传来:“是啊,我一直照看着呢。” 姜琮月回过头,有些淡淡的惊喜,虽然没人要这盆花,但焉知不是在等着她呢。 从前在姜府她养不了,现在她可以养了。 她问花匠:“我可能将它买走?” 花匠惊讶道:“这君子兰,三年前就有人花重金定下了,叫我好生照料,不要落于别人之手。” 姜琮月愣了愣:“已经被买下了?那位主顾,为何不带走?” 老花匠想了想,说:“他说他不会养花,但知道怎么对花好。那就是让懂花的人精心照顾,若自己不懂,远远看着就好了。” 姜琮月遗憾地把君子兰放了回去。 “这位主顾的确是爱花之人。”她看着君子兰茂盛的叶片,道。 老花匠想起来:“喏,不过今年冬寒,这君子兰开得艰难,你若是有办法,不妨把它带回去养养,你也不算不懂花之人对吧?” 姜琮月带着君子兰去了庄子里,借着温泉的热气催开它。 一下马车,进了屋子,她便叫道:“阿大,阿大!你在吗?” 离开庄子有些时日,她还深深记得这个少年。 她把花放下,抬头看了看,宅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回应。 姜琮月呼出一口气来,感觉到自己有些不知为何的失望。 他是薛小将军的亲信,大抵本就有许多事忙,不是时时都会在这个小院子里的。 或许以后也没有机会再见到。 但她一向平静,须臾便缓过来,坐到书案旁,继续看上次未看完的话本子。 心中有些闷,像是那条运河堵住了。 翻了两页,她提笔去画时,却见笔筒里多了一支新笔。 笔杆光洁如玉,碰了一下,在笔筒里滴里搭拉地乱转,敲着竹筒。 她被那声音愣了,忽然间,又笑了一下。 这新笔的确不同凡响,画起来走笔格外顺畅,留墨清晰,是她用过的笔里最上乘的。 过了不知多久,风吹廊下铁马,发出丁零的声音,后院的那扇门被敲了敲。 姜琮月站起来,拉开门。 薛成琰这几日在别人庄园里潜伏。 查出了副将是谁安插进去的,他索性亲自去收集信息。对方是隐世不闻的大权臣,表面不如林首辅出风头,内地里却暗自将势力盘布整个朝堂,叫他很恼火。 事情有了进展,他终于也听说姜琮月去了庄子里。 他赶紧策马回来,还是稍晚了一步,让他有些懊恼。 姜琮月一见他便笑了,说:“阿大,我正等着告诉你好消息!我和离成了!” 薛成琰心念一动,其实他早就听说了,此刻却得装着刚知道的样子,发自内心地恭喜道:“太好了!” 他专注地看着她,姜琮月抱了一盆花出来,他的视线才落下去。 忽然一僵。 “这是我三年前救活的一株花,很难养,不过我家人不叫我继续养它,我便把它送到了我师傅那里。” “没想到这些年竟没有人带走,倒是有一位主顾花重金买下了它,交给师傅照看,正好今年冬天太冷,师傅托我好好培育这朵花,我才能又见到它。” 她越说薛成琰的动作越僵硬,恨不得来八百个假动作。 姜琮月目光专注地看着花叶,说:“这是君子兰。” 薛成琰都难以想象被她发现了自己三年前干的事会做出什么反应,他自己当时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突然就想让这盆花留下来,便照着意思做了。 后来他倒是渐渐明白了什么。 爱人如养花而已。 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幸福美满,但我知道怎么对你好,那就是让你成就所愿,平安坦荡。若我做不到,远远看着就好了。 他脖颈后淡淡发着红,不敢抬头看她,面上假装冷静,说:“这花真好看。” “还要多谢那位主顾呢,若非是他,只怕我也圆满不了。” 姜琮月笑了笑,抬起头对他说:“还有不到一月就过年了,若是赶巧,它能在过年的时候开。” “不过,今年我是要一个人过年了。” 薛成琰张了张嘴。 又闭上,没出声。 这太过冒昧,他也想邀请,想见姜琮月在他们家过年。 如果能成真就好了。 他垂睫,低声道:“近来皇后娘娘身体不好,过些日子大抵就会由太医宣告,到时在京中生活,要多些注意。” 姜琮月愣了愣,接触到此等秘辛,她立刻皱起眉来:“娘娘如何了?上次贵妃来要凤冠,听说娘娘身体还好。” “向来不好。”薛成琰简洁道,“这些年劳心劳力,她早已殚精竭虑,如今也是强撑,连太后设宴她都不曾前往,是当真非常体弱了。” 他认真道:“各家难免有人探听宫中的事,若真有一日不好,为了空出来的后位,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如果来得及,最好早日避出京城,以免被当作枪使。” 他交代得仔细,姜琮月也在迅速思考。 的确,她刚刚闹了这么大一场和离,又传说是二公主救命恩人、薛府贵客,还给宫中娘娘都售卖过首饰。 更重要的是她父亲是御史,得罪过不少人。 若是有人要在谋夺后位的时候算计什么,她有很多能利用的地方。 假若她的首饰被人动手脚,栽赃嫁祸给谁,致使宫中出事,那她也要遭殃。 她一遭殃,还能牵连个姜御史。 姜琮月很快想明白,点头道:“好,阿大,多谢你告知,我回去便闭店一阵子。” 薛成琰道:“你可有什么朋友在京外,可以让你暂住一阵?” 姜琮月愣了愣,也认真摇头:“我没有朋友。” 薛成琰默了默。 他好像想抽自己一耳光似的,又对她说:“如果当真有事,我……在南安有一处宅子,可以接你去暂住……如果……” “姜小姐不介意的话。” “我自然不会介意,只是我们认识不久,已经麻烦你许多,我怕会给你带来祸患。” 姜琮月也是真心的,阿大其实也就和她见过几面,但也许是第一次见面就共历生死,到后来便不似陌生人,总觉得像是久别的朋友。 薛成琰愣了一下。 第一次有人说怕给他带来祸患。 大多数时候,他才是身上纷争最多的那一个。 “不会!”他脱口而出。 又遮掩一般,垂下眼睛,说:“南安府是你家乡,想来回去对你更好,等事情解决了,再去哪里都方便。” “府城连通大运河,只需少许银钱便可随商船南下,不需多年,皇上大约会出兵开拓南疆,一路到南海都十分安全。” “船舶司也已启动,五年内预计造出一艘能横渡南海的大船,十年内与南洲通商,届时要去看看南洲风光,也并非不可能。” “……等等。”姜琮月打断他,奇怪道,“阿大,你怎么交代这么多?” 像再也见不到了似的,连五年十年后都说明白了。 薛成琰停了停,暗道糟糕,姜琮月果然敏锐。 “是……”他沉沉道,“皇上已经意动,打算派遣……薛小将军南下出征了。” 姜琮月愣了:“又要南征?可是将军才刚回朝。” 薛成琰抿了抿唇角。 “平定四海,开疆拓土,是皇上一直的祈愿。”他平静地说,“为人将领,便是做自己该做的。” “那,你要随将军再次出征吗?” 姜琮月问他。 “……是。” 姜琮月静了静,问:“阿大,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薛成琰也想知道,他刚回京时一腔的孤勇都几乎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他想回京来娶她,可若是此番还要出征,南疆凶险,他未必能活。 等到大船修好,他还极大可能会随船去南洲。 再说,难道让她再等三年?还是无休无止地等下去,不知归期? 薛成琰不想让姜琮月吃一点苦头。 也不想让她守着那点看不到头的期望,再次回归内宅,日复一日。 他想,远远看着也好。 更宁愿她自由,对自己无所期望。 如果满足不了她的期望,薛成琰会恨自己。 姜琮月静下来,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所想了。 的确是奇怪,她当真和阿大认识不过数面,可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似的,他太懂她,懂得让她吃惊。 他让她太喜悦,有过此生未有,第一次经历的喜悦。 他甚至给了她期待。 这二十年生活里,她从未期待过什么,只盼望从眼下的泥潭里挣脱出去。 可如今有人却让她看见了远方。 姜琮月忽然问:“阿大,我们用了你们将军的武器,不会有什么吗?” 薛成琰一愣,抬起眼看她。 须臾才道:“不会。” “将军……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可我怕他追究。”姜琮月说,“你得跟我一起承担着,若是有一日将军问起来,你也得跟我一起答话,不能消失,好吗?” …… “你就记着我这个约定,来日在将军面前,我也会为你申辩的。” 姜琮月笑道:“我要去薛府做客了,下回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