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医官依言又过去给男孩诊脉。 张家妇人一下子停止了哭声,神情紧张,赶忙将男孩从背上放下来,抱在怀里,任胡医官诊断。 张举人的儿子看着四、五岁的样子,在母亲怀中亦是无精打采,眼睛时睁时闭,对于姐姐的死并没有多大反应,不哭不闹,可能是尚不知死为何物。 胡医官搭了搭脉,又翻了两下眼皮,便起身对周敞和钟与禀报:“奕王殿下、钟先生,这男孩尚好,只是还在发热,继续服用汤药退烧即可。” 钟与点点头,又朝胡医官拱手致谢。 然后转向张家妇人又是万分同情:“唉,张家嫂子,事已至此,也许是招弟命薄,没有挺过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周敞朝旁边差役做个手势,示意将女孩尸体收走。 这些日子以来,每天都是成批的死人,也是无法可想的事情,尸体都是集中处理,亦不容人留恋不放。 疫区里的人早都麻木,像张家妇人这般大哭大闹的实际是少数中的少数。 两名差役便上前,要将女孩的尸体抬走。 张家妇人却抓着不放:“不,不,她还没死,求求大老爷,再给一份药吧,那药就一点点儿,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人死不能复生,张家嫂子节哀吧。”钟与相劝,“带着小宝回去吧,冰天雪地,招弟是再不冷了,小宝却不可再受冻。” 张家妇人不肯起身,也不肯放手女孩的尸体:“不,钟先生,求您帮帮忙,一份药不够,不够的,否则招弟不会死……” “人死不能复生,张家嫂子还是节哀吧。”钟与可怜同情,在身上摸索出两粒碎银子,全部递给张家妇人。 张家妇人却一味摇头:“不、不,我不要银子,只求再给一份药包。” 周敞旁观就觉蹊跷。 女孩的尸体已在眼前,为什么还多要药包? 她还没琢磨明白,元亓走上前来,低声道:“奕王殿下,您让钟先生去问她,之前的药是都按量给她女儿喝下了吗?” “嗯?”周敞一时懵住。 钟与不用周敞传达,却已经听到元亓所言,转而惊问:“张家嫂子,你此前领的药是每顿都给招弟喝了吗?每天早、晚各一次,她都是喝下去的?没有吐出来,或者小孩嫌苦,偷偷不喝?” “她、她……”张家妇人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头脸,但还是能瞧出目光回避。 周敞跟着明白过来元亓的意思,喝道:“说实话。” 张家妇人一个激灵,嚅嚅嗫嗫:“开、开始是这样的,然后她就不怎么发热了,这几天更是已经彻底不热了。可是小宝一直不见好,始终不退热,我就想许是药量少,就把招弟的药给了小宝喝。不过招弟没事儿的,这两天烧水、做饭都没事儿,直到今天,她一直说累,躺下睡了就再没起来……” 这下都明了了。 “你因为怕儿子的药量不够,把女儿的药都给了儿子喝?”周敞“腾”地一下子无明火起。 张家妇人点头承认,怔怔盯着女儿的尸体,却并无愧疚。 “很好,既然你害死了女儿,还来要药做什么?”周敞气愤不过,又也知这种情况不能把人如何。 张家妇人直如不闻,抬起头又向钟与恳求:“钟先生,您可怜可怜我孤儿寡母,现在张家就剩下宝儿这一颗独苗了,这病却一直不好,若是他出了什么岔子,张家就要绝后了……” 周敞冷眼旁观,张家妇人就是在装疯卖傻。 说她可怜,形销骨立的样子也是可怜,可说她可恨,如此愚昧也着实可恨。 她不提还好,竟然又提到死去的张举人。 周敞更恼怒,本来给他们一百两银子,好好过日子,结果如今这一切又都算什么? 她越想越气,奕王的意识已跟着翻涌不止。 “钟先生,还与她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赶紧让人打发掉。”周敞再看不下去,说完一甩袍袖,转身而走。 周敞大步走向马车,才想起元亓还没离开,一转身,元亓果然跟了过来:“元小姐,你……” 本要相送元亓,却忽然发现元亓脸上异常冷静,眼中无半分波澜。 本以为能够共情,却反而落空。 周敞一拳砸在车厢壁上,心中波涛翻滚正无处发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今日我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愚昧之人比之大奸大恶之人真是一点儿也不差,并且专能坑害无辜之人。” 元亓秋泓潋滟的眼眸看似平静无波,到底声音却透出凄凉与不平:“不过寻常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只是奕王殿下天潢贵胄,从前没见过罢了。” “难道你见得多?”周敞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元亓这样的千金小姐才是吧。 元亓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淡淡一笑:“这个世界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男尊女卑不是天经地义嘛。饶是我得天之幸,出生在元家这样的富户,当年我娘临终之前,一心还在担心我这个女儿,因为不是儿子而是女儿,生怕我这个女儿被不公的世道所欺压。我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穷困人家的女儿?” 周敞还是第一次见元亓笑得如此苦涩,亦被牵动前世心结:“我知你有个庶弟,但你爹一向是该待你如掌上明珠,还是那也只是为了给弟弟铺路?” “不,奕王殿下不要误会,就当民女刚才一时失神说差了话。”元亓刚才一瞬失态,赶忙整顿神情,展颜一笑,“家父待我甚好,非如刚才那妇人一般。民女此生知足,甚至无以为报。” 周敞自然相信,从早前贺喜的记忆中亦能窥之一二,这也是她羡慕元亓,想要成为元亓的原因。 同样是身为女人,前世的周敞没有得到过平等的待遇,这一世的元亓虽然也不可能得到平等的待遇,但她能够得到比那更珍贵的亲情。 正想到这里,元亓却又道:“奕王殿下天生贵胄,不知民情,亦或是在这皇城之中不常见。在南边,每当洪水瘟疫之后,便可见哀鸿遍野、饿殍遍地、穷人卖妻卖女更是常见。” “唉……”周敞虽没亲眼见过那般场景,但也可以想象,那已经不是男女问题,而是作为一个人,基本生存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