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不知道,有时候,未经俗世雕琢的童稚之语才最是震人心魄。楚赦之一时哑然,话堵在嘴边不知从何说起。 该怎么解释呢?他也是在这浊世中浸淫多年的成年人之一,遇见小九之前更是花间常客,水生这一问,误打误撞地竟是问对了人——世上没几个人会比楚赦之更了解同为男性藏在骨子里的劣根。 这床笫间的情欲,一向是愈下贱愈快活,脱了裤子的男人最钟爱酥乳媚颜、淫娃荡妇。穿上裤子一抹嘴,却偏要往院里移回一座最好一辈子像尊泥菩萨一样端庄的“贤德佳妇”来彰显自己视红颜如枯骨的“君子之风”。那么,什么样的叫“佳妇”?——不许美丽、不许张扬、不许爱财、不许过于有才以致才情超过男子伤害到他们可笑的自尊心。然后一遍遍的洗脑,让一辈子被囚禁在某个村落、某座宅子、某间屋舍的女人们自发地去对付女人,自己用可笑可悲的要求去严格约束同类。没人给她们裹小脚,但千百年来男人根植在心中的教条却捆住了她们的小脑。 想要美丽有错吗?喜欢打扮自己就是要去勾引别人吗?想要被看到、想要被爱、想要活得光彩照人就是天生下贱吗?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活法,有人想活得张扬、有人更喜欢内敛,难道和大多数人的选择不同就是罪?凡是看不惯的,就要给她冠上一个浪荡不检点的名声钉在耻辱柱上? 缚他者可恶,缚己者可悲,这世上有太多人,既可恶又可悲! 楚赦之摸着水生的小脑瓜,艰涩道:“没有错,你姐姐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伤害她的人。” 就算真相是她自愿与翟祎发生关系,也根本不能算是“贪慕富贵”,她生在长青湖,长在长青湖,能看到的东西少的可怜,能够做出的判断也不是成熟的判断,明明是受害者,却不得不承担一切,流言蜚语是杀人的刀,亲生父母的背叛更是给了她最后一击。 “所以,水生以后不要当那样的人。他们都不知道,对别人的要求越严苛,总有一天那些要求也会反噬到自己身上;相对的,帮助的人越多,你的善意也总有一天会得到回馈。”楚赦之向水生伸出右手小拇指:“我们来做个约定吧,水生。我一定会查清你姐姐事情的真相,而你要答应我,以后绝对不要当一个肆意伤害别人的大人,无论是用什么方法伤害都不行,好吗?” 水生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真的吗!你能查到吗!”他毫不犹豫地跟楚赦之拉了勾,想了想突然道:“那,你能教我功夫吗?我也想和那些江湖上的大侠一样,行侠仗义,四海为家!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这儿的每个人都让我恶心,连爹娘也……”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是个坏孩子,明知道爹从翟家拿到的那笔钱这些年都用在了哪里,明知道爹和娘只有我一个孩子了,可是一想到那天的画面,我就只想走的远远的……” 水生后面的话楚赦之突然听不清了,他猛地怔在原地——他在看着水生,看的却又不止是水生,从这个陷入自恶的孩子身上,他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 【二十年前】 竹叶从高空飘下,在它落到某个高度的时候,林中几道白光闪过,原本就细窄的竹叶霎时被分割成三段。一道白色身影凌空而起,足尖依次点在被切割得四散开来的竹叶上,身姿轻盈如燕,在半空中转体一圈,摘下了被扎在竹节最上端的飞镖。 “好!”女子隐含骄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着轻盈落地,没有激起半分尘土的人,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谁能想到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竟是个七岁的孩子呢?真不愧是我萧明德生出来的儿子!” 七岁的孩子比同龄人更早抽条,虽然年幼,眉目间却已经能看出日后的风华。他的表情虽然没有特别大的起伏,白嫩的小脸却浮起了一点红晕,收剑入鞘,他行了一个简单的扶手礼:“娘。” “不错,行礼也有模有样了,等你爹回来看到了一定很高兴。”女人在孩子面前蹲了下来,沉水香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的宸儿怎么生的这么好看,将来一定会迷倒一片年轻姑娘的,到时候给你娶几个媳妇呢?九个够不够?” 年幼的萧煜宸并不很伶牙俐齿,面对母亲的调侃,他的脸红的更厉害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了一段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话。 萧明德没听清:“什么?” “只要娘高兴就好。”萧煜宸孺慕地看着母亲,双眸比星光更亮:“只要让你开心的事,我都会做的。” ……… 满目的白幡,萧煜宸跪在灵堂里,身前是没有留一滴泪的母亲。 “你父亲死了,母亲只有你了。煜宸,你要争气,做一个让我骄傲的孩子,知道吗?” “恢复萧家的荣光,就靠你了。” 十二岁的少年红着眼眶,在父亲的灵堂前许下承诺:“母亲,我会的……我一定会成为你的骄傲。” 再后来……便是最后那次针锋相对的争吵,最亲密的母子反目成仇,曾经的温馨都破碎为一滩泡影。 “……所以呢,你回来,就是想对你的母亲说,你对她有多失望、多厌恶吗?” 女人的唇是血一样的暗红,不知从何时起,他对母亲的记忆就只剩下这艳丽的红唇,其他的一切都在岁月中淡忘。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找骂么?” “萧明德,”他第一次叫母亲的全名:“收手吧,光复萧家有很多办法,为什么一定要用无辜者的血来达成目标?难道只有我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吗!” 当时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母亲是什么反应来着?哦,对了,她在笑。 她越笑声音越大,最后笑出了泪。 “太好笑了,太可笑了!我用沾着无数尸骸鲜血的金山养出了一个圣人!萧煜宸,我的儿子,你以为你是怎么长大的!你以为萧家的产业,是你父亲死之后才开始积累的吗!” “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剥夺者,一种是被剥夺的人。萧煜宸,你从生下来就被我们赋予了剥夺者的身份,不客气地说,萧家的祖祖辈辈从别人身上剥夺的东西堆在一起才养出了现在的你,而你在做什么?你在为那些被剥夺者的利益来质问我吗?吃着羊肉长大的狼开始为羊说话,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可笑的儿子?” “既然你和我都说服不了彼此,那就这样吧——你给我滚。”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萧煜衡,不再是我的儿子……我萧明德没有你这样的儿子。给我滚得远远地,不要再回来。” 他紧紧地咬着牙不让泪落下,一如当年听到父亲死讯的那一刻,他被母亲抱在怀里,为了对方忍耐悲伤—— “我不会回来的。如果某一天我再次回来,只会有一个原因——亲手杀了你。” 他不再是她的骄傲,早已面目全非的她也让他不愿意再多看一眼。那就走吧,走的远远地,逃离那个生下他的地方。多少年了?他离开了故土,再未踏上一步。可身体能够远走高飞,他的心真的离开了吗? ——————— “逃不掉的。”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赦之和水生同时看过去。 “你是谁?”“九……净月?” 水生的视线在我和楚赦之之间流连了一会儿:“你们一起的?” “是啊,一起的。”我在水生的另一边坐下:“虽然很不想打击小施主你,但是很可惜,就算你人逃的再远,心里也会永远留下一根刺,这刺是你的伤,也是你的根,既深恶痛绝,又留有眷恋……总有一天你会回到这里,和自己的心做一个了断。” 水生听得迷迷糊糊:“你说的好深奥,我听不懂。” “其实小僧想说的很简单,就是——逃避是没有用的,”我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楚赦之:“而且,你怎么知道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的?” “只要有人的地方,情况都是大差不差的,如果你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各处流浪,也许一开始很新鲜,但最后就会发现,不过是从一个泥坑跳到另一个泥坑罢了,除非你永远不停留,不为任何事物驻足,不与任何人产生联系……但那样活着,跟孤魂野鬼有什么区别?”我笑眯眯地托腮:“人没办法一直逃离的,要么改变,要么顺从,要么毁灭——你和你看不惯的东西总得毁灭一样,当然,如果你看不惯的是一种思想,一种规则,那大概率是你先毁灭。就这三条路,没有其他的了。” 楚赦之苦笑:“小九,不至于吧?”——不至于当着孩子的面这样点我吧?就算他听不懂,我也很没面子的。 水生听得眼泪汪汪地:“啊?我不想毁灭自己……怎么才能改变别人啊?” “那可就难了,”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水生脑袋上点了点:“只有最惨烈的教训,无数鲜血的冲击——才能从根本上动摇人的思想,从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