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通常已经对着电脑不看她了,等把手里的数据输完才回她一句:“再说吧。”</p>
“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反省你自己?你就没错吗?”</p>
这是张钰每次吵架的必用台词,他觉得很可笑,他一向以理智行事,怎么会有错呢?</p>
以理智行事的人就没错了吗?</p>
现在他觉得自己错得离谱。</p>
他看到破败的平房门口站了一个老太太,白发苍苍,紧紧抓着门框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在发抖,大口大口地喘息,鼓足勇气才向前迈了一步,两步,布鞋底蹭在土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两条腿颤颤巍巍地往他的方向挪,生怕走得太快会吓跑这归乡的游魂。</p>
“妈。”</p>
他叫了一声,老太太站在原地愣了一秒,下一秒踉跄着冲过来把他死死抱在怀里,滚烫的热泪在她沟壑纵横的皱纹里流淌,又滴落在他脖子里,灼烧他陈年的伤疤,烧得他痛彻心扉。</p>
“儿子,我的儿子,你遭了多少罪啊?”她哭得直不起腰,苍老褶皱的手抚摸着儿子破碎的左脸,</p>
“没事,没事的,受了点伤而已。”可他越是说没事,做母亲的就越是难过,他只好握住母亲的手,笑着说:“妈我饿了,有饭吗?”</p>
母亲像得了某种恩典,浑浊的眼睛瞬间被点亮,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有!有饭!快进来,妈给你做饭吃!”</p>
简单的茄子焖饭,他小时候经常吃,吃得都想吐,现在吃也还是原来的味道,但他竟觉得这是他有生之年吃得最香的一顿饭。</p>
在上海的十几年他一直胃口不好,有时候忙起来就随便塞块饼干对付一下,正儿八经吃饭也是吃几口就饱了,而他大多数时候也没耐心陪别人吃,把单买了就自顾自走了,</p>
原来他的胃比他更想家。</p>
饭后周荣抢着把碗洗了,而母亲还是一分钟都闲不住的操劳性子,转个头的工夫就坐在炕上忙针线活去了,周荣则坐在桌边帮她剥剩下的豆角,</p>
两个人都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偏偏生疏着不知该从何说起,</p>
“荣啊,你……成家了吧?”</p>
“结过一次婚,离了。”</p>
老太太眼尖,看到儿子手上的戒指,却犹豫着不敢问,周荣多聪明啊,老娘那欲言又止的样子,等于把想问的都问出来了,</p>
“这是和二婚老婆的戒指。”</p>
二婚老婆,真难听,但似乎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词汇了,其他所有词汇,再好听都是粉饰太平。</p>
“哦。”这短短几句对话,信息量有点大,老太太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只好先低头穿针引线,过了好半天才再次开口,</p>
“那,那你有娃了不?”</p>
“好像有,反正她怀了,如果是我的,现在应该两岁半了。”</p>
这一记绝杀,老太太何止是消化不了啊,她心脏病都要犯了,脑袋瓜子嗡嗡的,只觉得眼前有好多小星星,</p>
“这……你这,那她现在人呢?我倒要去问问她去!天底下哪有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p>
老太太捶胸顿足,把针线筐摔得乓乓响,但她显然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p>
“不知道,找不到人。”</p>
……空气突然安静,老母亲跌坐在床上,觉得还是死了比较好。</p>
“妈你别生气,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她是个好姑娘,其实我们还没领证,是我一直不肯娶她,我耽误了她,她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p>
他剥完最后一个豆角,拍拍手转头望向母亲,</p>
“妈,那么多年你一个人带着我,吃了很多苦吧?”</p>
母亲低下头,出神地望着缝了一半的衣服,半晌才憨憨地笑一笑,“苦啥呀,不是还有你奶奶么?你爸跟野女人跑了,可你奶奶一直对咱们娘俩挺好。”</p>
周荣凉凉地笑一下,抬头望向窗外,天真黑啊,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p>
“我奶奶死的时候我才几岁啊,那时候你上海家里两头跑,我又是个不省心的,天天跟人打架,害你吃了那么多苦。”</p>
如果那个孱弱的女人也是一个人带孩子,这些苦她一个都逃不了,而这都是他的错。</p>
他心里一片茫然,抬头望向房梁,家里什么都没变,只有那根绳子没了,他此生所有的梦魇都在于此,可现在看着那黑洞洞的屋顶,他竟心如止水。</p>
母亲看到儿子抬头的动作,心里一阵剧痛。一根针结结实实刺进了指甲里,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疼,她应该比这疼一百倍,一千倍才行。</p>
“你咋不省心啊,你小时候可好带了,见谁都是笑笑的,也不哭不闹,人家看你你还不好意思呢!你可好了,是妈不好。”</p>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掉在她怀里的衣服上,她都数不清这是给儿子做的第几件衣服了,</p>
这么些年儿子胖了还是瘦了?她不知道,她只能照着儿子离家那年的尺寸,一件又一件地做,春夏秋冬,做了满满一柜子。</p>
“要是那姑娘找着了,能带过来给妈看看不?还有那小娃,也带来给我看看,行不?现在小丫头啊都不乐意跟婆婆住一块儿,你放心,你们过你们的日子,妈就住这儿,哪儿都不去,这儿有你小时候的味道。”</p>
周荣实在是受不了了,别过头去把脸藏在阴影里痛哭流涕,哭得撕心裂肺,哭得畅快淋漓,十九年来所有的委屈,心酸和愧疚都随着泪水奔涌而出,他伪装的坚强在母亲面前是那样不堪一击,碎了一地。</p>
“妈,怎么办,我怕是找不到她了。”他呜咽着把脸埋在手掌里,却感到母亲温热的掌心抚慰着他颤抖的肩膀,</p>
“胡说,咋可能找不到,夫妻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深着呢,只要缘分没断,总有一天会见面的。”</p>
缘分,周荣此时捂着眼睛,十八年前火车上的一幕幕却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她稚气未脱的小胖脸,他用口袋里皱皱巴巴的零钱给她买的糖,他下车后跟在她身后想问她关于她的一切,</p>
画面一转,三十岁的她躺在病床上跟他说:“原来你叫周荣。”</p>
后来他碰巧在穆妍家的别墅里看到她和骆平年争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