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扬来到餐桌之时，王后和三个孩子已经就坐了。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早餐，从海湾地的面粉发酵烤制的龙角包，到盛夏岛的鲜美水果制成的水果派，还有用伯德平原上饲养的牲畜与犬国进口的芜菁、番茄一起炖制的肉羹。三个孩子的面前各有一杯牛奶，而王后手上则是一杯美酒。侍从拉开了主位的凳子，维扬坐了下去，他一眼便能看出来，餐桌上的氛围有些怪异。 艾登的脸上是愁容，像一朵乌云笼罩在他的头顶似的。即便不开口问，维扬也知道这个孩子在忧愁什么——他即将失去王子的地位，虽然以前也有过龙王之气选中国王的孩子为继任者的情况，但是看现在的情况，艾登并没有感受到这股力量。与他相反，蕾妮却盛装打扮了一番，她的龙角上点缀着今早才开放的带着露水的粉红色和淡紫色鲜花，衣服也是与鲜花相得益彰的淡绿色薄纱裙，尽管现在已经是隆冬了。小儿子兰迪尚且不谙世事，只是盯着满桌的美食，再时不时用余光看向自己的父亲，渴望父亲尽快开动。 但维扬最在意的是王后的表情。那颗彗星如此的耀眼，早就宣判了他的统治走向了尽头。这个前任国王的女儿，阿瑞德家族的罗斯，此刻在想着什么呢？维扬拿起一块水果派，今天早上的御前会议让他心力交瘁，无论是继任仪式，还是蠢蠢欲动的德拉肯和斯诺家族，都让他心如乱麻，此刻吃一点甜腻的食物正好接济自己早已低血糖的大脑。但他还是把第一块派放到了罗斯·阿瑞德的盘子里。 “坎德尔最近会安排人手来收拾我们的东西。孩子的东西得劳烦你多留意了。”维扬说道。 坎德尔是维扬的总管，负责安排维扬一家的饮食起居。 “一个月后，我就从王后变成了某个地方的领主夫人了，是吗？”罗斯笑了笑，拿起了水果派，轻轻地咬了一口。 “伯德平原的美味佳肴远胜这枯燥无物的王城。”维扬知道夫人心中有所不满，但他这番试图安抚的话却没有任何效果。 王后放下了派，“不用等一个月，也不必去你那物产丰美的伯德平原，我明天就带着孩子们回家。”王后口中的家，自然是自己的母家。 “我不走，母亲！”还未等维扬反对，蕾妮便顶撞了王后，“我要留在王城，我会嫁给王子；幸运的话，我会嫁给国王，成为和您一样的王后。” 艾登不满地看了一眼蕾妮，王子这个词语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小声地嘟囔一句，“说不定你心心念念的王子是个瘌蛤蟆一般的怪物，而国王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儿。” “你……”蕾妮瞪了一眼哥哥，“哥哥你也不能离开，万一新的公主看上了你，你就可以好好地做一个驸马爷了，不是吗？” 维扬看着自己这两个正在拌嘴的孩子，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蕾妮。”维扬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她立刻停止了和哥哥的斗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维扬想了想，问道：“今天是谁替你选的这身裙子，还有头上的花。你看起来非常美。” 除了正在吃东西的兰迪，其他几个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维扬。这么古板的人居然会开口夸赞女儿美丽，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 刹那的惊讶后，蕾妮突然羞涩地笑了笑，“是我自己挑选的，父亲。珍妮今天早上告诉我，我可能会嫁给一位王子，甚至嫁给一位国王，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便稍微打扮了一下。我想给王宫里的所有人留下好印象，这样我未来的夫君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能从所有下人的口中得知我是如何的美好。我这么穿真的好看吗，父亲？” 维扬点点头，心里已经把珍妮这个名字给记住了。珍妮是服侍蕾妮的侍女。御前会议过去不过一个小时，谈话内容就已经传到了自己女儿的耳中。按照常理，一般默认是最年长的未婚子女联姻，但蕾妮似乎已经笃定了自己会嫁给新王或王子。有人正通过这些小人物把消息传到自己的孩子耳朵里。那个人是谁？又有何目的？维扬把御前会议的大臣都想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头绪。 “孩子，你的穿着的确非常的美。”王后开口道，“但是王城最好的纺织娘也不及你外祖父家里的绣娘。她们会使用金线和银线编制衣物，更能衬托出你的美貌。和母亲一起回去，去你外祖父的城堡中，有更加华丽的衣裳等着你呢。” “我不，母亲。”蕾妮嘟起了嘴，“那里全是海，会打湿我的裙子。空气闷热又潮湿，对我的皮肤也不好。岸上全是死鱼烂虾，一股子的腥臭味。而且，我听说一到夏季，便有海啸和飓风，我不要去到那里。” 王后面露不悦，自己的女儿这么形容自己的家乡，她想要好好教训一番。 “罗斯，继位仪式时，王子公主不在场，这不合规矩。”维扬看着王后说道。 “等继位之时，我和孩子们再回来不就行了？我父亲有多久没有见过这些孩子了？他曾经也是国王，为了你的政权稳定，他从不踏入王城。如今他已经垂垂老矣，我不想让他临终前还见不到自己的外孙和外孙女！”罗斯坚持道。 “罗斯，现在时局不太稳定，你们若是离开王城，我担心会有生命危险。你可知道，德拉肯家族已经封闭了龙峰的所有进出通道。”维扬的语气颇为严肃。 王后知道，自己不能再忤逆他了，便埋下了头，象征性地嚼了几口水果派。 蕾妮满心满眼都是自己即将到来的婚礼，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她已经幻想了一位风度翩翩的英俊王子，拉着她的手，说出那些醉人的誓言。因此，听到父亲否决了母亲的提议，心情大好，优雅地用银质小刀切开了一块外焦里嫩的肉排，用叉子拣了最小的一块，放进自己的樱桃小嘴中。 维扬看了看女儿，突然感觉自己平日里对她疏于教育了。虽然蕾妮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宫廷淑女了，但心思却单纯得像山野的泉水一般。又或许，前几次国王的平稳交接，让听惯了宫廷故事的女儿不知道，每次的权力交接都是在走钢丝。阿瑞德家族在他之前连续担任了三任国王，自然能平稳过渡；至于自己继位之时，也是仰仗着阿瑞德家族的强大实力，国内的其他诸侯才不至于蠢蠢欲动。但是，莫尔蒙家族并没有那么强大的实力可以压制住其它的贵族势力。而阿瑞德家族又有多大的可能性继续支持他呢？ 况且，这次的彗星出现得很不寻常。维扬一直没有说，彗星带走了他身上的龙之气，他已经无法使用龙焰了。但是，龙之国开国以来，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历史上的任何一任国王，在彗星出现时，都是缓缓失去龙之气，天上的彗星也是慢慢地由暗转亮。 难道连彗星也有人在背后捣鬼吗？谁有这么强大的能力可以操纵龙之气呢？ “艾登，你有何想法？”维扬问道。 “父亲，我一定要娶新王的女儿吗？”艾登抬起头看着父亲，这个孩子才刚刚成年，或许他内心也想像前几任国王那样，继承父亲的龙王之气。虽然举天下养的王子公主的确比平民更有可能获得龙王之气的青睐，但是各大领主也在用尽全力训练自己或是自己的接班人。艾登勤于练武，又跟着最顶级的学者学习治国安邦之策，他是有自己的傲气的。但如今，却只能通过联姻来维持自己的傲气，这对他实在是很大的打击。 “这是规矩。”维扬威严地说道。 这个规矩是前人用血泪浇灌出来的。如果不这样，那么每一次的交接恐怕都是腥风血雨。 “你可以去向神明祈祷新王没有女儿。”蕾妮插嘴道。 艾登瞪了一眼妹妹，然后赌气似的在自己的嘴里塞了一整个龙角包。 “我宁愿去做一个骑士。”艾登咽下了龙角包，不满地说道。 “你可以做新王的金龙护卫，这样还可以保护我和我的夫君……”蕾妮继续呛着哥哥。 艾登拿起一个龙角包，径直塞到了蕾妮的嘴巴里。 兰迪看着哥哥姐姐这般打闹，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 维扬也笑了一下。他在孩子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可是，孩子们，这既是为了保证政权交接的稳定，也是为了维持莫尔蒙家族的势力。维扬在心中这般想着。就像我当年，纵然并不喜欢有些任性刁蛮的罗斯·阿瑞德，但依然毫不犹豫地应下了这门婚事。我们身上挑着的是整个家族和王国的兴衰，个人的喜好也就不重要了。 早餐之后，维扬回到国王塔，换上了朝服。每天早上和下午，他都需要抽出时间去议事厅听取各级官员或百姓的诉求，做出公正的裁断。金龙卫士弗兰克以及他的六位手下一起护送着维扬去往议事厅。在去的路上，维扬交给了弗兰克一项特殊的任务，“你去查查今天又谁接触了我女儿的侍女珍妮，是谁把御前会议的内容透露给了她。” 弗兰克心中一惊，未经允许透露御前会议的安排那可是死罪。他立刻点点头，承诺会尽自己所能地调查这件事情。 “但是需要暗中进行，不能打草惊蛇。”维扬低声说完，便跨进了议事厅。 御前会议的人员中，已经混入了别有用心之人。是德拉肯家族的人，还是斯诺家族的人，或是别的什么家族的人？王后背后的阿瑞德家族为何坚持要把王子公主接走？维扬的脸色异常的阴沉，乃至于等候在议事厅的官员百姓都不禁瑟瑟发抖。 上午和下午的议事会都冗长，但是维扬没有轻待任何一个官员或百姓的诉求。平日里这些事情有首相替他分担，但是今天御前会议结束后，维扬将首相留下来，给他交代了别的重要任务，因此今天的议事会都必须全部自己来。 等到最后一位百姓感激地磕着头离开议事厅，太阳也已经西斜了。维扬只感觉自己在那张高高在上的椅子上端坐得太久了，浑身都像要散架一样。或许是时候离开这把椅子了。他走下长长的巨石砌成的长梯，不禁回想起自己年轻气盛之时。那时的他就像儿子艾登说的那般，只想成为一名骑士，全国最厉害的骑士，他最崇拜的便是阿瑞德家族的斯梅尔骑士，人称剑鱼骑士，出剑干脆利落，为人光明磊落。谁知道造化弄人，自己竟然成为了国王。可是，权力的游戏是自己最不擅长的游戏。为了玩好这场游戏，他只能封闭自己的内心，将曾经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关进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只留下如今这个面如铁青的自己。 等到自己脱掉了这身名为国王的铠甲，打开那个暗无天日的屋子，曾经的少年还会回来吗？ 或许早就腐烂发臭，只留下白骨森森了吧。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夕阳的余晖透过议事厅高高穹顶上的缝隙一道一道地射进来，维扬的脸时而光明，时而黑暗。 直到他走到了长梯的最下面之时，大学士亨俊像一头屁股着火的老牛般毫无规矩地跑了过来。 “国王陛下！不好了！” 远远地就能听到亨俊那沙哑的声音。在维扬的记忆中，这个老头儿的嘴巴里就没说过“好消息啊，陛下！” 简直是个报丧使者。 “怎么了？”维扬立定在原处。 “保罗大人，保罗大人他……”亨俊气喘吁吁地说道。 维扬心中大惊，”你快说，首相怎么了？“ “保罗大人他不慎坠河，已经溺亡了！”亨俊跪在维扬的脚下，声泪俱下地说道。 宛如平地惊雷，维扬彻底呆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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