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湘看着辽王的背影,发了会儿怔,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再叫住他。 四周群山环绕,夏日暖风迎面而来。 如今,她都不晓得是谁更可悲,谁的执念成空。 章怀太子没娶到心爱之人,年轻早逝。 秦皇后这十多年的哀伤落寞,一半成全自己,一半成全秦家。 她每次膈应刺激她的时候,秦皇后都那样配合,说不定彼时心里在对她的“幼稚”嗤之以鼻。 所谓年少艾慕,也终究要裹挟到这场权利游戏中。 而辽王他输的又何止是时间? 宇文湘想到旧事,眸光愈发黯淡。 辽王之前说她或许可以出去看看,她自我折磨十多年的缘由,又何止同章怀太子有关 她和先帝,在同一天,一个失去了丈夫,一个失去了儿子,但却难以共情。 先帝哪怕在章怀太子生前一直极力促成这桩婚事,但章怀太子没了,还是迁怒了她。 她太年轻,但先帝不会容许章怀太子的身后名有污点,丧仪结束后,就将她召进了宫。 短短一个月,先帝那时又在病中,这位荒淫无道的君王虽未垂垂老矣,但也已经接近腐朽。 禁闭的宫殿,只在窗柩处透进一丝黄昏的光亮,照在上首的帝王身上。 “朕的献儿走了,你不过双十年华,今后有何打算?”先帝声音低沉微哑。 宇文湘那时正悲痛,但也听明白了先帝的意思。 不说她对章怀太子有情义在,即便是为了宇文家阖族女眷的名声,宇文湘也不会起二嫁的心思。 “儿臣与太子夫妻数载,未能得到太子宠爱是儿臣无能,余生只盼望着为太子殿下守节。”宇文湘跪在地上叩首。 先帝睥睨着她,浑浊可怖的眼眸稍霁。 到现在,先帝不会怪罪章怀太子抗拒这场婚事,更不会怪自己当年牛不喝水强按头。 诚然,他也觉得是宇文湘无能。 但她认了就好,愿意守节就好,否则 但宇文湘太年轻,先帝不糊涂,为了以防万一,赐了她一壶酒,彻彻底底断了她以后再婚嫁,为人母的权利。 待她当着先帝的面饮下,先帝才满意,然后叫身边的太监也给辽王备了一壶。 “他是朕的儿子,朕不会杀他现在,也杀不了他。既然他叫朕白发人送黑发人,朕的献儿没了,他也该尝尝丧子之痛的滋味”先帝语气冷地可怕。 那种药,女子饮下终身不孕。 对男子的影响小些,但生出的孩子,大多都会夭寿短命。 所以辽王府的世子才会接连夭折。 先帝几乎认定章怀太子的死和辽王有关,不杀他,但却要辽王这辈子都难再有儿孙满堂的一日。 辽王一个人撑着走到山下,再也忍不住,扶着车辕大口呕血。 杀侍卫上前扶他,却是被他一把推开。 辽王缓了缓,看向他,似是不解:“你怎么还没走?” “难不成还想继续在本王和皇帝那里领两份晌银?” 杀侍卫并不意外,只是默然低下头。 若是不在辽王头上悬把剑,陛下又怎会放心“养伤”? 两厢都懒得说破罢了。 杀侍卫欲言又止。 “对不住的话就别说了,说了本王也不会原谅你,滚吧。”辽王笑道。 杀侍卫:“。” 辽王并非是一开始就知道杀侍卫是皇帝的人,也曾厚待信任,后来就算知道了,固然生气,但也存了和皇帝比较的心思。 故意待他更好。 谁能想到,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杀侍卫深深看了这位自己追随了七八年的主子一眼,随即后退几步,跪下叩了三个头,方才离去。 张副将看着杀侍卫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还不及说什么,便听到不远处传来马车的车轱辘声。 马车渐渐驶近,从上面跳下来一个华衣小少年,长得虎头虎脑,五官俊俏,约莫十二三岁。 张副将警惕的心松了一半。 少年走近,朝着辽王和张副将拱了拱手:“两位大人安好,我们是去帝都运货的商队,头一回过来,能不能烦请大人指个路。” 少年一脸的笑意,说起话来十分客气,更是有些自来熟。 辽王今日没穿蟒袍,面如冠玉,不发疯的时候,瞧着很有迷惑性,倒像是个好人。 辽王这辈子头一回遇到有人向他问路的。 “去帮帮他。”辽王难得好心道。 张副将便打算领着少年去指路,只是转身的时候,少年却是停滞了一瞬,看着辽王煞白的脸色,没忍住开口:“大人可要帮忙?” 说完又补了句。 “我们商队有药。” 辽王微愣,继而笑着摆了摆手。 少年也没勉强,跟着张副将去认路了。 辽王随意瞟了一眼,这支车队约莫十几个人,一瞧便是正经车队的架构。 当中的马车车帘紧紧闭着,辽王听出了两道呼吸,约莫是少年家里大人。 不消片刻,张副将就回来了。 “王爷,咱们接下来去哪?” 皇帝倒是给了辽王选择,要不回南境,要不在行宫终年。 皇帝知道自己的二哥活不长了。 但辽王齐越,他这辈子的命,皇帝收不走,老天爷也别想左右。 辽王感受着腹中升起的疼痛嘴角勾起一抹笑。 他的命,只有自己能决定。 张副将喉头哽咽,他问的其实不是以后,而是最后一程。 \"最后一程,本王想去追月亮。\"辽王指了个方向。 似是随手一指,或许是凑巧,正是随州的方向。 追得上吗?当然追不上。 刚才陪着章怀太子痛快饮下的毒酒,已经开始发作。 兴许是一刻又或许只是一瞬。 辽王放下车帘,看见方才问路的少年,也正准备上马车。 只是一个掀开车帘,一个却是放下,只一瞬,辽王并未停留。 张副将愿意陪自己的将军王,走完这最后一程。 马车缓缓而行。 “王爷,您还记得咱们打的第一仗吗?那时候卑职只会用菜刀,不会用剑,您赏了卑职两把玄铁菜刀。”张副将兴致勃勃地说着往事。 “记得。” “那回大雪封山,咱们在雪山中足足待了三日。” “嗯。” 张副将听出了马车内的回应越来越小,但始终都没有停下。 “殿下,那年您违抗圣旨,去为苏家大小姐送嫁,卑职都以为您要抢亲呢。” 这回马车内没有回应。 “殿下,是不是卑职说错话了?” 很难想象,一个五大三粗,喋血沙场的将军,此时哭得涕泪横流。 “那卑职不说了。” 张副将一把擦了眼泪。 马车内始终没有回应,也再也不会有回应。 张副将回头冲着车帘内笑笑,哪怕晓得里面没有一丝呼吸声。 “王爷,您好好歇着吧,卑职带您追月去,咱们还有六千多里路呢。” 说罢,马车一路急驰,带起浓浓尘埃。 商队在原处休整会儿,车中一位红衣妇人似有所感,心中莫名生出钝痛。 “夫人,怎么了?” 坐在她身边的一位,丰神如玉的中年人,急切问道。 “娘亲不会是马上要见到亲人,有了心灵感应吧?”少年插了句嘴,却惹来中年人的一句瞪眼。 红衣妇人猛地掀开车帘,外面空空如也。 “娘亲。”少年喊了她一声,红衣妇人方才回神。 “月圆儿,娘亲好像记错了不是这里。”红衣妇人双目澄澈,眉眼秀美,说话的口吻像是先天智力不足。 少年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家不靠谱的娘亲又指错了路。 娘亲的过去一直是个谜,当年随州近处正在发洪水,娘亲是爹爹在洪水中救上来的。 自他记事起,爹爹给娘亲请了无数大夫,还是没能医好娘亲的脑疾,好不容易娘亲才想起帝都这么个地址,说有阿娘,还有个粉粉的小团子,他猜应该是个小狗之类的宠物。 因为他问娘亲粉团子能不能吃的时候,他娘很严肃地说只能亲,不能吃。 红衣妇人小心翼翼看了眼少年,又看了眼中年人。 中年男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月娘,别急,你再好好想想,你想起哪,我和月圆儿就陪你去哪?” 少年:“。” 中年男子是个富甲一方的商人,救下月娘本是意外,月娘虽失忆痴傻,但心底纯良,未成亲前他便想着要为其寻亲,只是一直未能如愿;后来,两人日久生情,成亲有了孩子也未曾放弃过。 虽然现在家庭和美,但总觉得于月娘而言,是个遗憾。 红衣妇人听了男子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那咱们不去帝都,现在去哪?”少年没忍住又问了声。 红衣妇人似是想了想,然后定定道:\"去南边!\" “来都来了,要不咱们先去帝都寻寻?” 谁料红衣妇人却是坚持立马掉头。 “都听你娘的。”中年男子很乐意陪着妻子闹腾一般。 少年:“。” “娘亲,南边有外婆和粉粉的小团子吗?” 红衣妇人皱眉,然后摇摇头。 “那有什么?”少年笑问道。 这回红衣妇人想了许久,才敛了眉眼,小声道:“有月亮。” 她叫月娘,有个儿子叫月圆儿,是她取的名字,孩子的爹爹待她很好,不用和离,也用不着人撑腰。 月娘在心里暗地嘀咕着,可想到这儿又卡了壳到底是谁说过要为她撑腰的? 十几年前,各奔东西,十几年后,亦是如此。 一个已成明月,一个已成圆满。 但谁也追不到那轮圆月了 也无人再记得,十多年前,少女巧笑嫣然地说,以后他们有了孩子便唤做月圆儿,月圆越媛,齐越和苏媛媛。 星辰宫内,碧柔战战兢兢地禀报。 这几日,陛下已经扑了好几回空。 记得之前,宸妃娘娘总是会在陛下早朝的时候去看自己兄长,送些吃食。 如今,却偏偏挑陛下难得空闲的时候再去。 瞧自家娘娘的样子,倒像是躲着陛下一样。 可是这段日子,陛下恩宠欲浓,即便外面腥风血雨,星辰宫还是一派祥和 ,甚至不少宫妃还想求着宸妃娘娘为家里求情呢。 可见苏家的势力被削弱,对宸妃娘娘没有一点影响。 碧桃和碧柔都想不通,宸妃娘娘为何在这种时候一反常态躲着陛下。 甚至每天去归德台连步辇都不坐了,步行锻炼自然是好,但这样一来,白日太过疲惫,晚间早早就困倦地不行,和陛下说体己话的时间都很少。 皇帝也只是稍稍默了默,没有发作,但也没再像从前那般留下来等,转身便起驾离去。 碧柔等人都替自家主子着急。 “固宠”二字,说的是要巩固才能恩宠持久。 那是陛下,不是凡俗男子。 若是日日给陛下坐冷板凳,陛下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迟早有一日 阿朝回来时已是傍晚。 前段时间神思倦怠,她不想再生病吃药,所以这些日子经常锻炼。 结果一回来,就遇见了一脸为难的碧柔,以及来传旨的小太监。 “宸妃娘娘,今日陛下有事,不能陪娘娘用晚膳了,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刘总管命我来禀一声。” 阿朝微微颔首,没觉得奇怪。 只是等人一走,碧柔就急急上前道:“娘娘,今日陛下召见了一位女子,听说是刘大总管亲自领进宫的,现下陛下还在同她在勤政殿说话。” 阿朝:“。” 阿朝抬眸,对上几双期待的眼眸,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她的心腹呢。 碧桃与碧柔就见自家娘娘垂下眸子,就像没看见一般,和往常一样,用膳,沐浴,只是到榻上的时候,拿出暗格里的一个小册子。 先加了五十天,她这几日有在锻炼打算收起来时,不知想到什么,又扣了一百天。 “你在做什么?” 没等阿朝回过神来,略带了点生气的声音传来。 阿朝抬眸,就见皇帝正低眸瞧着她,手中还拿了份圣旨。 “陛下。”阿朝愣愣喊了声。 皇帝:“。” 皇帝心里那个堵,他来星辰宫坐过冷板凳之后,便去勤政殿,思忖着如何写小妃嫔的晋位诏书,想写地漂亮些,叫她高兴些。 哪知道一来,又被泼了一盆凉水。 他什么都没做,莫名其妙,做什么要扣他的分? 皇帝难得幼稚地想直接开口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