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聊什么啊?”罗心莲对着我们两个歪了歪头,眼中的好奇快要跳出来。 “没什么。”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决定让这一段对话埋葬在我们两个的记忆里。 说来,云呢?刚才不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吗?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她原来与我们共处于废弃工厂的屋檐投下的阴影里。她是从工厂另一端的墙角走来的,略微低下头的姿势让她的刘海遮挡了她的眼睛,以至于我无法准确分辨她的神色。 “去哪了?”在云回到我们这里的时候,我问道。 “稍微转了转,”云抬起头,对我温和地微笑,“上游还没回来吧?” “暂且没有。” 不知为何,我们四个很有默契地排成一列,背靠着工厂的水泥墙,各自拿着自己的冷饮,在悠闲之中无所事事地对谈,谈话之余小口啜饮那富有魔力的冰凉液体。 “感觉很有夏天的感觉呢。”罗心莲似乎很有兴致,观察着阳光暴晒之下空无一人的街道,越过街道与几栋上了年纪的楼房,就是郊区青绿的稻田,翠绿的茎叶簇拥着被阳光炙烤成金色的稻穗,绵延到山谷之中的稻田托起无云的晴空,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我可以异常清晰地分辨群山上松杉的轮廓。 “嗯。”我只想到这么一句回答。 “志仁哥,很热吗?”罗心莲留意看着我挂满汗水的太阳穴,我看出她后悔自己的发言了。 “我没那么娇生惯养啦,没事的。”我摆摆手,尝试平息她的不安。 “真的很对不起,志仁哥,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明明你这么热我还要这么说……” “别担心了,莲莲,”云绫华的手抚在罗心莲的后背上,“你知道,柯是不会在意的。” “你不说我还联想不到那方面呢,莲。”我摸着后脑勺笑道,“你不要总是这么害怕得罪人,会被欺负的。” “那车上是不是上游啊?”林海眯起眼睛看着公路上远远驶来的一辆蓝色货车,我们几个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云绫华让后背离开墙壁,站到路边,抬起手遮挡阳光,向那货车远眺一眼,“没错,是上游。” …… 货车稳稳当当地从公路开上石子路,摇摇晃晃地开进工厂大门,我们几个迎上去,把工厂大门带上。 “大功告成。”上游推开车门,跨步从车上跳下,脸上是我熟悉的笑容。 “辛苦了。”我如是说道。 “接下来就不难了吧,林海老弟?” “呃,说实话,我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别太当一回事,就当一夜情吧。”上游拉开货车后门,往里面瞧了一眼,“哎呀,不妙。” “怎么了?”云绫华警觉地问。 “她吓昏过去了,”上游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我还说她怎么这么老实动也不动。” “我们要不先缓一缓?”罗心莲提议道。 “你怎么说?”我转向林海。 “等等再说吧。”他连做了几次深呼吸,面色很是难堪,“再给我一点时间也好……” “这个随你。” “你不进去看看她吗?” “也好。” 林海攀上集装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那头生长着骨板、肩棘与尾钉的巨兽,此时就安静地紧贴着集装箱的内壁,仿佛正在安睡之中。 “上游,我说你现在是不是出去一下会比较好?” “为什么?” “为了避免引起误会。” “那我就听你的吧,小毛球。” 上游的背影消失在工厂门外,我们剩下的几个都没有言语,在静默之中等待着。 林海犹豫的右手缓缓伸出,轻轻触碰到母龙眼眶上的鳞片,在那一瞬间收回半只手,随后就在怀疑之中坚定地贴在它的头顶。林海并不显得愤怒,憎恨也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只是默然无语地蹲在母龙的身边,久久地凝视着它安宁的面容,用手感受它生命的温度与呼吸的起伏。 他没有回我们的话,当然就是说目标没有达成。 在一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等待以后,母龙醒来了。 发觉自己的处境以后,它首先发出了迷糊的呢喃,随后是惶恐的低沉吼叫,它挣扎着尝试起身,疲软的四肢摇晃着想要支撑身体站立起来。 虽然不会受到现实世界的伤害,但是以人类的角度面对这样一头挣扎的巨兽,会惊慌也是正常的。 林海过于猛烈的起身动作让他重心不稳,向后仰倒下来,好在我就在后面,及时出手扶住了他。 “别害怕,不会有事的。”云绫华赶忙凑近集装箱,柔和地安慰母龙,她纤长的手指抚摸过母龙的下颌,她的脸颊则轻轻贴合在母龙的脖子上,这个动作让母龙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她对我这么凶?”林海不解地看向我,我依稀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深受打击的内心。 “忘了吗?全世界有关你的记忆都消失了,你现在根本就不算是完整的复兴者啊。” “那为什么上游还记得?” “因为上游是复兴者,而这家伙是活生生的动物。” “这样……” “他不会伤害你的,”罗心莲慌乱地对着母龙解释,“他只是需要……需要……” 那个关键的字眼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她带着满脸的通红,挪开视线,手中模糊地胡乱比划着一些动作,“总之,总之就是会没事的。” 碎尘在林海的身后拼凑出一头完整的沱江龙,他缓步走向集装箱,让复兴者状态下的目光与母龙交接。 “记得我吗?” 母龙神色疑惑地注视着陌生的复兴者,它并不明白眼前站着的就是自己种族的复兴者。 灭绝正在我的左手里躁动,我轻轻上前,将左手按在林海的肩上,读取来自侏罗纪的记忆。 …… 在我们的躯体相触的一瞬间,我的眼前不再是工厂,而是牛津期中国四川的茂密森林。 潜入他人记忆的眩晕感转瞬即逝,我很快适应了当前四足站立的姿态,任由这副躯体的主人带着我的视角游荡。 我的视野是模糊的,色彩也并不丰富,这代表我的视力不强。 但我却可以根据还算敏锐的嗅觉,判断我想要的东西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通过周围的植被知晓现今的季节,在这样的季节里,河谷岩壁上丛生的蕨叶最为鲜嫩可口。 我就如同往常一样,缓慢地迈动四肢,走向我取食的场所,一边走,一边留意四周的环境,我知道这片地区生活着强大的猎人,分毫的松懈都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在去往河谷的路上,我遇到了我的伴侣。 她死在大约一个月以前,那是一个满月之夜。 后弯的利牙撕开她的血管,同时也斩断了她的生命。 统治着这片地区的成年永川龙享用了她身上最肥美的部分,在永川龙离开以后到达的是年轻的中华盗龙,猎人们依据自己在食物链之中盘踞的位置依次上前,将她的尸体逐渐变为残缺不全的碎块。 最后的碎皮与角质无谁看上,于是便归还于养育她的土地。 在那片挤满新生的低矮植物的空地上,我只见到了她陌生的残骨,这些将要被绿色淹没的白色物体,就是她留在世间最后的东西。 一个月的时间磨尽了当初弥漫于此地的浓重血腥味,正是那股血腥将大批的猎人与拾荒者从森林各地吸引而来。如今,这片空地又恢复了祥和,充斥着树木之间的不再是猎人们争夺腐肉的喧闹,只有幽静的山泉叮咚,就像我初来到这片土地时那样,独自歌唱着谁也听不懂、谁也不感兴趣的故事。 见到伴侣的骨骸,我想到在这个季节生长的不仅仅是鲜嫩的河谷蕨叶,还有求偶的歌舞。 我见到伴侣的头骨上空无一物的眼窝,想起这骨架的主人曾经与我养育的几窝幼崽。我曾在繁殖季节的争斗之中驱逐了几位强敌,以狰狞的伤疤换来交配的权利,我想到过往深夜偶然惊醒,感受着她依偎在自己身边的触感,以及往日里共同取食、饮水、警惕猎人的碎片记忆。 仅仅如此了。 我会为她的离去感到悲哀,当然并不强烈,或许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能遗忘她了。 新的繁殖季节将要到来,我应当寻找一位新的伴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