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禹,我知道,今夜签下这份文书已是无可避免。” 修豫离直视着苍禹问道,“不过…可否看在我这个长辈的面子上,请你来说一说,此事…我墨家能分到什么好处呢?” “呵,修夫子见笑了。” 苍禹笑答道,“墨家思想与其余百家思想一样,是珍贵的治世之学,在这场战争中更是得到了实践证明。我炎国虽独尊法家,但深明李夫子‘博观约取’之理念,必不会若那邘意或启国般狭隘排外。你墨家将来若能切实贯彻自己的理念,而非若今年般出山干涉天下战局,就绝不会再有什么几百人的死伤。你们的思想会印成无数典籍书册,在各国大地上自由传扬。” “这么说,炎国也想做墨家的保护国咯?” 修豫离又问。 “那就得看修夫子自己如何想,以及如何做了。” 苍禹继续从容应对,“倘若墨家掌握了过多的军事实力,或如同各国道门般自保绰绰有余,那自是无需我炎国再费心费力。墨家若甘愿做好身为一个‘思想家’的本分,如同昔年薛氏般,炎国自当倾力保护。可墨家若似那玉娄城般过度强大,那也就勿怪…炎国的警惕了。” “苍禹!你别太过分了…” “这种话你也敢说…” 话音刚落,便又激起了大堂内一众墨家弟子的纷纷齐声痛骂。 毕竟照目前来看,即便苍禹的意思只是扶持起一个受他控制的乐国、未地也交割给江国统辖,可那毕竟都尚未成为他炎国的领土… 而此时的他,却已是在随意指点,仿佛将来再拿下又是已成定局了般的轻松和惬意,甚至有些微当年邘意的狂妄。 然在场众人却又皆知,如今的炎国其实完全有这个实力,与那邘意是不同! “好,很好。” 修豫离应罢、随即抬手抚须,“照这份文书看,似乎需要征询的意见…不止我墨家一方吧?不知苍禹殿下你独自一人…此刻同时,究竟在城中其它各处做到了怎样程度,为今夜又做了多少准备呢?是否可以赐教一二,好让我等学习。” “解释这个就不必了。” 苍禹这回倒是回绝了,“修夫子只需明白…我苍禹远非独自一人即可。签了这份文书后,你等墨家众人,今夜就得抓紧立即离开寅城。否则…便会有很可怕的事发生。所以,快签吧,修夫子。” 话说到这时,一名墨家弟子也在堂外百余众兵马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将笔墨拿到了此处来。 文书再度被拉展开来、置放于地,修豫离接过蘸好墨的毛笔,盘膝坐下,注视着眼前的文书,抬起了手来—— “巨子!” 在这最后时刻,身旁的芈筠紧张又焦虑的最后叫了巨子一声。 “阿筠,不必紧张。” 修豫离并未抬头的直接开口答道,“还记得‘墨攻’的故事吗?其实,这场战争对我们墨家而言并不算失败,或者说,我们从来也不需要什么‘成功’。今日之事,在你接过军师之位、投身从戎的那一刻,你其实就该做好准备了。” “这…” 芈筠虽无言以对,但看着巨子师父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下笔时,听了这番话,心中思虑不禁是霎时千回百转… …… 簌簌声划过,毛笔抬起。 城中的另一处,幕府城内的一处小阁中,申正则盘膝而坐、抬手起笔,在内容相差不大的一份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姜夷录上前递去了印玺,助他在卷尾一盖,完成了这场简短的仪式。 “说实话,你们…应该并没有找到我女儿吧?” 交出了文书后,申正则又问道,“若是真找到了,我领军这三个月,你们早可以控制我了,尤其是栎县议和那时。不然…这等有利条件,何必要在今晚才拿出来用呢?” “哇,不愧是申大夫。” 罗沉平静笑应道,“说实话,铉影阁确实并没有找到。但战争既已结束,看在你今日如此配合的份上,我们倒是可以动用我们在江国的力量帮你找一找。当然,前提是如果她还活着的话。”说着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姜夷录去,“太子殿下,可知道些什么内情吗?” “我怎么知道?” 姜夷录无奈苦笑道,“我和苍禹一样,从小就去炎国做质子了。五国攻宣的时候我甚至都在孟阳,岂能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这等事件?更何况,如今我也已多年未回郢郸,我还等着你们兑现诺言,让我平安回去呢。” “也是,好吧。” 罗沉拾起文书继续道,“那么…申大夫在率军离开寅城、返回宣国后,倒是可以顺道和太子殿下同路往郢郸去了,我们铉影阁可以再安排路上保护。” “我能返回郢郸了?” 姜夷录疑问道,“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么罗太师,我还想请问,你铉影阁何时可以把郢郸人手撤走,解除对我江国的控制?” 此言一出,引得申正则也感兴趣的抬起了头来。 “放心,随时可以。” 罗沉应道,“但太子殿下也莫忘记,令妹尚与苍禹有姻亲之约。你与令妹,起码要有一人待在孟阳。此事即便铉影阁不记挂,苍禹也会记挂的。” “这…” 姜夷录闻罢,便是又神情沉重的低下了头去。 当今的炎国,在铉影阁的帮助下,在这场战争中攫取了最多的利益。即便让出了一整片未地,亦仍是最后的食利一方… 倘若炎国统一真的无可避免,自己其实无需反抗,或者反抗也没用,那么这等时候与炎国成功联姻建交,倒是可以对宣国形成合围之势、加速这一天的到来。妹妹成为王妃,甚至王后,自己也能当上个国舅爷。 可若是这个下场已经注定,那么自己背负的这个太子身份,以及将来极可能归于自己的“亡国之君”名号,又该如何领受呢? 又或者说,难道当真为了炎国所谓的天下一统与太平,江国就无需再做反抗,就要乖乖投降了吗? 每次主动或被动的配合炎国与铉影阁做事时,姜夷录心中总会如此纠结良久… 并且不论是哪一次,他都没有真正打定主意、落下决心来。 “行了,罗沉。” 申正则平静应道,“我不知你这人与那铉影阁又有多少勾结,是什么背景,但不论怎样,你也不必再在此假做仁慈了。我申灵均虽有今日之辱,但将来…宁可再为宣国战死疆场、将功折罪,也绝不会坐视你们炎国打着仁义旗号吞并天下。小女之事无需你们劳神挂心,我当会自行前往江国探听。” “呵。” 罗沉只冷笑一声道,“申大夫风骨可赞,只可惜古板固执、眼光短浅。既如此,此事就不与你多论了。到将来,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的。还是快起来走吧,与我们到军营去,没你在,要撵走七万大军可是稍微有些费神呀。” “这你倒是说了句实话,只言片语,终究难抵万马千军。” 申正则应声站起,掸了掸身上脏污、捋直了一身衣袍。 这时,他又注意到了仍在罗沉身后尚未离去、目光却一直注视这他的那位十七姑娘… “罗沉。” 申正则转看向罗沉又道,“你今日利用你这位向来专心修道、对世事懵懂无知的师侄来替你涉入如此下作之事,倒不知你师门…呵,要如何权衡你这份良心。你师侄她自己…对你又会是如何想的?呵呵。” 薛十七闻罢眉眼微蹙,抬看向了师叔去。 “你倒是也挺会他人着想的。” 罗沉笑道,“不过…我师门只派出我两人来料理这七国混战的乱账,当然是有更重要的事需得处置,或者说,用不着更多人。想必你也能理解吧?不过…这就无需你申大夫再挂心了。” 听了这话,申正则顿时又更是眉头越加深蹙… …… 罗沉和苍禹,一人带着一把玄阙宗神器,分别闯进了申正则与修豫离的门。然而,却并未用他们的性命做胁迫,甚至根本没用什么武功与法术,便让他们自己签名盖印,同意了这份文书的内容。 仍是与此同时,城外。 城北五里处,便是宣军大部队七万余人驻扎之处。几日前虽进城竖旗占下了此地,但一座本来是供百姓生活起居的城池,哪怕建立的再是坚固庞大,被围困如此之久,自然也是无法容纳几万大军突然进驻。 于是,只有少量部队留在城中,其余多数还是继续驻扎在这间大寨内。 就在修、申二人正“接待来客”的同时,城外的这座宣军大营,也迎来了他们的“客人”… 讽刺的是,这批客人本来就与他们相距不远、对坐已久,只是如此长的时日以来,从未互相“登门拜访”而已。 这天,十一月初一,朔日。 静夜的月光下,静谧的原野上,只见就在数万宣军正卸下盔甲兵戈、休整以待,毫无任何警惕之时… 哗哗哗—— 突然在他们头顶上,密密麻麻的人影纷纷显现,各个皆凌空御剑飞来,几乎呈一副遮天蔽月之景象! 众皆大惊,然稍定眼一看,却是认出了每人统一的熟悉的玉白色道袍。 那领头者更是手抱一杆大旗,上书“玉娄”二字,在夜风中猎猎狂舞! 来者正是玉娄城的清疏道长,以及留在此地尚未撤走的三百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