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 鲜血喷出,很快在面前地上浇出了一大滩黑里透红的湿渍,浓烈的铁腥味也随之逐渐弥漫开去。 寅王邘意站在一旁,侧身俯视着那颗滚落在地、瞪大两眼的头颅,冷厉的神态与粗急的呼吸间有的只是经历大战后的烦躁与疲累,全然没有半分的波澜搅动或是胆战心惊。 在剑修、将士与战俘们的注视下,墨家巨子龚尚那仅剩的躯干维持着跪姿,肩背与身板始终挺直。 事发如此瞬时突然,全场只有在震惊错愕中是一片茫然无措、鸦雀无声。 过片刻,便见邘意当啷一声,将剑随手掷落在地。 随后便直接转身回走,同时用身后盔甲的披风擦拭起了沾到手上的血迹来。 “三师叔!” “巨子!” 而这声铁剑落地声就仿佛一记丧钟、沉重敲在了余下二百多名墨家长老与弟子们的心头上,瞬间惊醒了他们。尽管已尽数在绳索枷镣下就缚,只见这群人仍群情激亢的惊呼了起来。可很快,又不得不在同样直接招架到自己脖颈边的兵戈的压迫下,被迫“冷静”了下来。 作为被入侵者,墨者兴许是从上到下早已有了牺牲献身的觉悟。 在血腥惨烈的禽山阵地防守战中实实在在付出的代价,也更进一步强化了他们心中的这份信念… 然现在的他们作为“败方”,却显然并没有做好“任由摆布”的准备。 直到巨子的这颗人头落地,又紧接成千上万道箭簇兵戈对准过来,他们方才逐渐清楚: 莫说是巨子,就是将现在的他们尽数杀光,把墨家总院烧成灰烬、毁于一旦,让墨家思想与理念的传承断绝… 一切,也已尽在胜方邘意之掌握! 这既是他们墨家数百年来从讲学、论战与行侠中无不所想争取的和平,也是他们从沙盘、书册、毒药、暗器、机关与工程的无数次推演或实验中所设想过会付出的代价… 而这,便是所谓的战争! …… 在邘意动身后,大将军苏闰便上前拾起了王上抛下的剑,握在手中时,想起自己也杀过一个墨家巨子,不禁咧嘴嗤笑,随即将之收回了腰间鞘中。而后才转过身去,跟上王上的步伐。 高台上的未国海卢侯、大庶长安邴看着这一幕,则是背着两手,始终神情平静。 “你看着好像没什么反应啊?” 而回到了位置上后,邘意转头看向安邴,顿时感到是一阵好奇,“怎么?莫非是三个月前自己已经杀过了墨家巨子,现在稍感麻木了?” “…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安邴则回避了这个问题,只问起正事。 尽管眼前此人是几个月前才被天子贬爵、丢脸丢遍了七国,后来很快政变成功,成了如今趾高气扬模样的一代新王,自己的“地位”早已远低于其下… 可安邴看他,却始终是这副平静中带着些微鄙视的神情。 这其中缘由不仅有他生自世家大族安氏的高贵感,也有他身为修仙者对这一介凡人从实力到思想境界的碾压所带来的自信。 更别提他邘意从一开始能政变成功到现在能攻下墨家,靠的都是他安邴手下的这几百剑修的这一层缘故… 于是一切的一切,都使得寅军自上而下,甚至包括苏闰与邘意在内都十分清楚明白: 今天真正的胜方是玉娄城,而非寅军。 “不是说过了吗?” 邘意答道,“本王攻下墨家的目的,便是要运用起墨家的战争技术与器具来再出山争天下。所以,怎可能少得了他们?今日多杀一个,无非是敲打一番而已,反正此前墨家防守已战死了八九百个,如今多他一个也不多。” “呵呵。” 闻罢此言、安邴忍俊不禁,随即再问,“那…修豫离呢?” “修豫离?嘁!” 邘意听了顿时也嗤笑起来,“先且不说…刚才龚尚是否虚张声势,就算是真活着,那藏这么久,除非他是像他大徒弟一样带着几万大军,否则,他一个不像你们般修仙的凡人,就算出来了,又能做什么?既然想躲,就由他躲着吧!多少万寅军将士在此,可不值得本王放下东边唾手可得的千里江山与三十空城,搜找这个一无是处的前前巨子呀!” “三十空城?” 安邴听到此处顿时抬手抚颔、来了兴致,“邘意,未国助你拿下临蓟与墨家,你这是一口汤没打算给我们留?” “哈哈哈…” 邘意听罢大笑着,随即从高座上站起,与安邴面对面了起来。 虽个头与体型更为高壮、铠甲与披风呈现的气势也非同寻常,但修为、权力与地位上的差距,仍使得仅一身布袍的安邴气场同样不落下风。 但此刻,两位首领的言语与神态,任谁周围四下也能看得出,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苏闰紧随其后,右手搭在腰间剑上蓄势待发。 …… “坦诚地说,你我当然都有吞并天下的贪欲,至少…本王并不逃避这个说法。” 邘意平静道,“但…书简与口头上的约定,无非都是为了暂止争端的一时空谈。这礼崩乐坏的大争之世,再宏大的协议,其存在的唯一意义也就是被撕毁。故而,本王说那是三十空城,指的是宣国方面已经撤出放弃,倒也不算说错。至于真正最后的答案与结局,究竟是归我寅国还是归尔未国,还是有怎样分配之法,到底…还得是实地上手才能见得分晓。” “寅王倒是挺会说的。” 安邴听罢答道,“那还请寅王说一说,是打算现在与我玉娄城军空谈一番、暂止争端,还是留个早晚撕毁的协议,还是…现场解决,立见分晓?” “喔?” 邘意听了不禁两眼微眯,“那照海卢侯这么说,五百对九万,你是真的丝毫不惧?你玉娄城修仙军,真能强到这个程度?” “你喜欢实话实说,那本侯也坦诚以待吧。” 安邴转身走开,一手抚颔、一手背过身去,怡然自得的笑道,“寅王如此善于权谋征战,应该能想得到。此前攻临蓟,今番克墨家,我玉娄城军皆是有所收敛,故意让你寅军上前垫命,损耗你力量的。而现在…若要与寅军立见分晓,直接解决三十城归属问题的话,那么毫不夸张的说,我玉娄城军拿出点真本事来…九万,啧,还真不够看。” “哟!哈,哈哈…” 邘意闻罢,脸上强装镇定、想以尬笑强行圆场之际,其心中那份霎时涌出的、对不明底细之对手的不安与恐惧,还是立即被法力高深、感知灵敏的安邴给直接捕捉到了。 真正开始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可一旦心中直接是怕了,那么胜算自将大打折扣。 “寅王且先笑着吧。” 安邴转头回去平静道,“我未国对这些凡人技艺并无兴趣,寅王既然想要,那在此随意取阅运用便是。至于地盘,自然就如寅王所说,实地上手再见分晓。现在也行,将来也行,我未军随时恭候。” 心中有所畏惧,又手握自身性命安危、几万大军生死与江山前途者,即便再是嘴硬,也已不敢再作吹嘘。 只见安邴撂下话后,便就此走下了台去,邘意则转身坐回位置上。 二人没有爆发冲突,只就此不欢而散。 …… 往后时间,安邴便带剑修们撤出了禽山。 至于去往何处,远非凡人的斥候所能察知,邘意便索性没有任何吩咐。 在九万寅军的严密看押下,墨家总院里仅剩的二百余名长老、弟子、工匠与奴隶们虽保住了性命,但却在兵戈的压迫下被强行调动起来,出卖了那些被墨家钻研出与掌握着的许多先进战争技术与器具。 巨子龚尚被草草抛尸,连坟茔与牌位也留不下一座。 尘封许多年的大型器械被启用,囤积如山般的诡奇兵器被尽数武装,整支寅军自上而下得到了焕然一新的强化。 而邘意本人,则是嗜书若渴,如同屈杉希望从《仲子兵法》中找到对策般,与手下一众将领们也在墨家战俘的带领下逛遍书库,希望能从墨家的书库中找到更多战争得胜之法——尤其是对付未国修仙军的方法。 如今吃下了墨家的寅军,仍停在墨家总院山中做着休整与恢复,同时也不断接收情报,静待出山时机。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们自上而下的战力皆已是远胜从前。 …… 三日过去,时至九月廿二。 这天,总院上下,从九万将士到二百战俘都在“各司其职”,照寅王的吩咐与安排在如常活动着。 邘意本人则披盔戴甲严整,例行亲身巡视。 来到了总院最中央处、三日前私刑处决了龚尚的主殿前广场上,邘意一眼望见,那处显眼的血渍尚在。 与院内其余各处战后余污不同的是,唯有这里是邘意特意下令不得清洗的。 在广场上来回四处走动的几千名士兵的目光中,只见他们的王上邘意注视着那处污渍,脸上是颇有几分得意。 “报!” 过片刻,便见有名轻装士兵从远处向王上径直跑来,那尖锐高亢的声嗓回荡在山谷间,一下便叫住了邘意。 小跑来到邘意面前约十数步开外,士兵随即单膝跪下。 然而,跪下来后,却见这小兵在东张西望,停顿久久,不肯开口。 “有何情况,速速报来!” 邘意疑虑喝道。 “是!” 小兵遂不再顾及周围,转回看向邘意、神情严肃道,“未王增派一支军队护送平民、迁移进入宣南,将领与规模暂不明。” “这有什么值得支支吾吾的?” 邘意再追问道,“此事本王早已知晓了,退下吧。” “这…” 小兵刻意压低了声音再道,“此前,墨家大弟子屈杉,已率宣国军民在宣南现身,规模庞大,其中宣军有至少十余万数以上,平民则不知其数…” “屈杉…” 听到这里,邘意才总算平静、严肃了下来。 尽管这一步变化他也早已料到,但依他目前情况与处境,接下来将要如何抉择…还真成了个难题。 按理屈杉现身,多半是要抢在未国之前、重占宣南根据地。 但未国既有增派军队,想必也是要再行争夺,而与上回不同的是,这回的未军,已得到过他邘意“屠城”的指点了。 再加上屈杉那也必将有所推筹算计,且也将很快收到总院被攻占的消息… 他那现身之处距此不远,率领大军数日内必能赶到。 那么现在,寅军、未军与宣军三方之间,最先受到攻击、最容易被剿灭、灭后可收获最大价值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既如此,接下来自己该要如何应付?另外两方又会如何行动? 而在陷入长考之际,邘意又察觉到这小兵还未起身离开,不禁又疑虑了起来,“你还不走,是还有何军情吗?” “敢问王上,适才…听清楚了吗?” 然却见这小兵,反倒向邘意莫名其妙答出了这一句。 “什么意思?” 邘意疑虑道,“当然清楚了,你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吧。” “那就好。” 唰—— 话音落毕,便见那小兵从腰间抽出了一杆精致且锋利、刃上玉白与天蓝两色交织、柄处缀有红晶的匕首… 接着,脚下一点、突冲上前,趁此众皆惊诧之际,对准邘意的心口便刺了过去—— 而邘意又在此刻临时反应,抬手本能抵挡… 噗嗤! 最终,便见那匕首轻易击碎了邘意胸前那仿佛能映射日耀的盔甲,穿透下去,深深陷没入其肉中! 鲜血滋出,溅到刀刃上,很快如月辉盈缺般隐匿消散。 “呃!” 在惊惶错愕与心口创伤的同时,邘意顿时呕出大滩鲜血。 “受死吧,邘意,这是你为不知几万冤魂偿命…早该付出的代价!” 只见那小兵行刺完毕、撂下一句话后,直接揭下头盔,露出了那副隐藏在无数个统一装束与寻常面孔中、只要稍不留神便会大意忽略掉的,那张看似普通却并不普通的面孔: 乌发系髻黑白相间,五官严正有形,目若垂星,嘴边一圈细胡,看着四十来岁上下。 墨家前前任巨子,修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