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散漫偷懒的何世殊自告奋勇去西海,姬龙微微觉诧异。 自父亲死于成魔的聂百花之后,何世殊就变得不端不正,不务正业,小时候也算是聪明的神童,却去学不擅长的武术,武道并未成就什么,又留恋起下九流的色艺,最后荒废时间在淫词滥曲中,把自己弄得文不成武不就,不伦不类,可说是师兄弟中实力最差的人。 逼他外出办正事,何世殊就怕死得要命,向门派连连索要保护和好处,姬龙微便分出金光剑气给他护体,承诺出意外时必来相救,何世殊往往才叫苦连天的动身。 刍狗拧眉,何世殊的身影消失,姬龙微若有所思。 他看向刍狗,刍狗低头扶起伊仙臣,心疼坏了的小师叔倒出一堆药瓶,塞进刍狗手里。 她把里面的药水往伊仙臣嘴里倒,手指忽然被姬龙微握住。 姬龙微皱眉,“刍狗,你跟卫师叔生活许久,不知道她的‘药’是” 小师叔怒,“老娘的药怎么了?” 姬掌门抽走小师叔的药瓶,拿出一颗金丹,“喂他这个安神。” 伊仙臣眉毛颤动一下,接着沉睡过去,小师叔把他扛进屋中,獒犬姬老儿凑过来,用大舌头舔刍狗的脸。 姬龙微袖手问智士,“京都少君换了崔女之子,现在的将军是谁?” 少君弟弟被杀,容衣哭起来。 刍狗听到了卢家堂伯的名字,手下顿了顿。 姬龙微摇头,“师父谈过卢凌仕两百年前犯下大过,上官惩罚其不可担任官职,他现在能做大将军,京都真无人了。” 刍狗一惊,她从来不知道堂伯原来不能做官。 仔细回忆,堂伯在姥爷离开后代管卢家,确实从来只有一个卢家实际家主的身份,卢凌仕没有被上官委任过官职,他的儿子卢义誉表哥也是个势利眼的庸人。 原来这个堂伯身受处罚? 可是上官大君还是听他进言。 郑南洲抛弃少君逃命后,堂伯杀郑南洲问罪后取而代之,成为虫灾魔攻、衰败之势下的京都将军。 刍狗心冷,弟弟能死,卢家难道不能死? 这时小师叔说:“崔心夷也算聪明,京都不是无人。” 刍狗忽然从姬龙微眼中察觉一丝厌恶。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姬龙微神色如常道,“医谷圣莲护京都,魔伤痊愈得快,趁西海魔战,京都可以休养生息。” 姬龙微神色认真,忽然转来问她话,“弟媳,你当年也只有十六岁,为何从京都离家,去药山种田?” 姬掌门表情温柔几分,“多宝道人对你颇有称赞,可惜没有师徒缘分,即使你没有灵力,卢家当年何不将你送去道门天府阁,专务灵药培育?” 刍狗想到王舒幽之子郑守业。 那个对她忌讳得怨恨的坏道士,差点把她和两个徒儿在丹炉烧死。 姬龙微扼腕,“你如此坎坷,仙臣当年应该多告诉我你的事。” 小师叔竖眉,“姬二,你也是个不老实的!这时候说些好话想收买人心了?” “她这小姑娘十六岁那时候,修真界缺过灵植没有?那年头灵水如凡人的丰年饭食一样寻常,谁拿种地当回事?尽放些事后诸葛亮的狗屁!” 姬掌门蹙眉轻咳,掀袍摆在百草园坐下。 刍狗对姬龙微脸皮之厚,吃惊得恶心。 姬龙微说:“刍狗,你对洪炉大冶有误解。洪炉大冶以能者为用,不拘人材。” 他目光向下,“况且,你腹中还有一个。” 刍狗悚然退后。 姬龙微移开目光。 “当年你独居山上,我不免心中起疑,认为你被京都家族赶出来,并非二弟良配,所以多有误会” 刍狗心里烦道,谁还在乎跟伊仙臣是不是‘良配’? 面前出现纸笔,姬龙微面露耐心。 那些欺骗、背叛、伤害过她的事发生,让她在痛苦中看清了世界。 寇荡杀了郑南洲,她还要给寇荡灵草灵水,支持他去杀王家的王舒幽。 那些人,那些人 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爬高踩底、欺软怕硬,不是人的人。 刍狗定了定,拿耙子把纸铲进地里作肥料。 姬龙微默然她的不回应,对灰头土脸的农奴开口:“你说。” 容衣吓得脸青。 “我、我,我不知道!” 姬龙微伸手按住她脖子上的铁环,容衣的脸色好像已经被他掐死。 叮锵一声,姬龙微把铁环捏断。 “弟媳,这是你做的?” 刍狗冷冷看他。 “容衣。”姬龙微忽然说,“你嫉恨你姐姐。” 容衣崩溃,“掌门,我我怎么会嫉恨她?她、她” 刍狗的耙子把她重重推倒,打断姬龙微的控制,失去法力的容衣跌坐在地,抽抽噎噎的跪着去拔乱生的杂草。 小师叔懵了,“姬二,你要干什么?” 姬龙微又放出白纸黑笔,再次看她。 容衣哭泣的小声说:“金参灵宝树” 姬龙微眉毛一抬。 小师叔点头,“这是世间唯一一颗灵种,自上古仙人秘境找到,它的果实于修士大有进益,就在京都。“ “姐姐把它养活。“容衣躲闪的说,“后来又养坏了,父君生气,不让她种。“ 姬龙微皱眉。 刍狗冷笑,我可配不上你们罪孽深重的高贵。 ”金参灵宝树为王郑所有。”姬龙微说,“是这两家嫉贤妒能,你当年养活这稀有灵树,遭人忌惮,所以至此。” 容衣发愣,刍狗看如此断言的姬龙微。 “京都驱逐人材、填塞庸人,败于魔手不算冤枉。”姬龙微平静的问,“刍狗,可要我为你主持公道、洗清冤情?” 刍狗认知崩掉,翻了个倒转。 难道我在京都做事时被欺骗陷害,不是因为没法力的我太差了,而是做得对了,做得太好? 就因为我做得好了,于是要害我赶我? 容衣捂住脖子喘气,被姬龙微抬指套中一个金环。 他威严道:“刍狗,你如今是我洪炉大冶的人,虽然不是修士,也不由得京都欺负。” 寇魔的奇异迷境横亘西海,困住所有靠近的仙门修士。 从旋转轮回中幸存逃生的人说,他们进去与魔敌逆贼战斗,却变成互啄的两群斗鸡。 他们的名利富贵,变成和粪便混杂的鸡食,他们不知道而投入其中,专心致志,分辨敌我,你死我活。 他们争输争赢,争对错,在运气、实力与头破血流之后,有的成为头鸡,有的败成奴仆,有的受困苟活,有的凋零消亡,然后活下去的他们兴起家族,分分合合,他们要更多的后代,要自己的群落更加庞大,用异性交换同性的同盟,也圈养起年轻健康的异性集中进行专属自己的后代生育,他们啄残会分走自己繁殖机会的斗鸡下身,在自己的人生宫殿中造出不能生育的同性太监,有的则把出生时就有的繁殖欲望,转化成对等级更深的渴望,与他们殊途同归的亦认为繁殖血缘的培育形成太过迟缓、也未必能专一而不断续,于是转向靠共同目的召集同类形成新的集体,他们发展得比宗族更加灵活壮大,在对败者沦亡的厌恶恐惧中,交替争斗得更加迅猛激烈。 他们争等级阶层,那叫出人头地、登峰造极;他们争繁殖复制,那叫开枝散叶,繁荣昌盛。 他们着了魔的依照本性,一生围绕等级和繁殖,不断的发生故事和事故,让幻市迷宫在翻腾的汪洋大海飞速旋转。 山海围作鸡圈,醉生梦死,鸡群投入得酣熟时,主人的大手伸进鸡圈,抓住养肥的人头鸡烫水拔毛,在案板上挥舞锋利大刀,砰砰震响地砍头缷肉,把它们粗暴扣挂进肉摊上的铁钩。 海风吹着挂钩陈列的死鸡们,四分五裂,摇摇晃晃。 而那个屠夫咧着大嘴笑,把一只只人头裸鸡扔喂给底曾推动迷宫运行的饥饿魔属,正是魔王寇荡。 何世殊到达西海时,雷鸣堡众修士面朝魔头吃人的海市蜃楼,个个如临大敌,不敢再靠近送死。 他仰头看出迷宫六层六十四部互相转化交替的分区,气得大笑了出来。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何世殊露出癫狂哀怒,飞身进入幻宇海市。 雷堡主急喊,“何公子,不要进去!” 何世殊手中傀儡丝线一扯,旋转的幻宫掉下两部分,轰隆砸下却消隐无踪,其中力竭而迷茫的修士像下饺子一样坠入水中。 何世殊怒笑,“知道痛了,就停手! 幻境迷宫掉碎的两部分颤巍巍的浮空出现,回归主体。 何世殊怒得嘴唇泛白,穿进迷宫。 一个布衣荆钗不掩美貌的少女朝他走来,期待的笑,“师娘说你要走了!什么时候?” 何世殊也笑:“怎么,舍不得我了?” 少女说:“反过来想。” 她在太平村抱怨起来,“你哪里找的戏班子?哪里点的戏?” 何世殊环顾幻戏迷宫,嘴角泛笑。 “这不是你的戏?你让全天下的修士,都成了你台上的戏子!” 山嵋做个鬼脸,笑嘻嘻向里跑去。 戏台上的假人唱:“《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何世殊信步追入,对她背影说:“幻戏之中诸多如意变化,做我两人浪漫情趣多好!你非要偷来为寇魔助纣为虐!?” 这时村姑模样的刍狗出现,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老实得木木呆呆,举起一个布袋子。 何世殊蹙眉看她,停住脚步。 刍狗问:“你吃不吃灵果干?” 她的布袋打开,里面飞出无数黑虫,何世殊驱赶退后。 少女立在戏台上歌唱,“金屋装成,玉楼歌砌,千秋万岁捧霞觞。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她秀目流转,朝他招手,对他的风流鹦鹉学舌,“圆月摇金,余霞散绮,五云多处易昏黄。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何世殊笑盈盈的捧场落座,他一转头,刍狗坐在身旁,捏住那个黑虫鼓动的布袋,木讷的问:“你还吃不吃?” 他无奈道,“山嵋,你要我入迷,还让你师娘来煞什么风景?” 美貌少女在台上咿咿呀呀,声裂金石。 “哀莫哀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何世殊笑着落下一行泪,颤抖收紧指间傀儡线,“我最后问你一次,收不收手!” ‘山嵋’指住他取笑,“两百岁的老头子,你是不是人头鸡?” 何世殊飞身上台,拉扯出一身戏服的少女,按在身下亲吻揉搓。 少女山嵋尖叫。 村妇刍狗站在他身后,僵直的看着何世殊,仿若生硬的木石假人。 何世殊和少女共赴巫山,肆意鱼水之欢。 刍狗忽然破口男声,“老子忍不了了!” 上官刍狗的皮裂开,露出魔王黑漆漆的魔刀,寇荡怒劈下去,何世殊光溜溜的翻个身,让假山嵋挡刀。 响起山嵋的声音,“干爹,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别人不管,老子最疼你!”寇荡口吐黑甲毒虫,骂骂咧咧,“占我闺女便宜,大卸八块了你!” 何世殊哈哈大笑,姬龙微的金光迸出,弹射向狂怒的魔王。 魔刀猛劈,迷宫震动。 山嵋声音急了。 “干爹别乱砍了,他已经找到阵眼,专门往迷宫机关最脆弱的地方跑,引你去打击!” 寇荡眼睛一眨,收刀消失,何世殊扯掉大魔身上冒出的刍狗皮,开始跟紧不放。 寇魔被姬龙微布下的护体金光震得怒火中烧,“那个王八蛋就是几道剑光,老子如今还打不过?” 半只白嫩手臂忽然自虚空探出,揪住寇魔乱长的厚黑毛发。 何世殊掷出傀儡丝捆住她,傀儡丝在手腕收紧,把他上过油的陶瓷手腕锋利削落。 他垂眸冷目,看着山嵋掉落的假手。 半晌嘲讽的笑,“我到底不是心软的二师兄。” 何世殊站在幻戏阵眼处,扯动傀儡线,面无表情用力拧转,拨动丝线对应的脏腑和痛觉。 幻戏迷宫颤动崩裂,黑甲毒虫飞扑上缺口,努力修复。 迷宫世界不稳,太平村戏台上有情声音变成高低不一凄厉乱声,村中少女在戏台摔落,可怜道:“何世殊不好玩!我还是回经纶重楼吧?” 何世殊飞扇击碎她,看到破碎的太平村后显露出的人头鸡群。 人头鸡互相啄咬,嘴里嚷着胡话,何世殊抽出父亲何文昌的法宝玉扇,口念慧诀,一个个重击敲醒,雷鸣堡修士力竭惊傻,雷老堂主苏醒,“何公子,从哪里出去?” 何世殊把连通内脏的傀儡丝拧成崩死的麻花,“山嵋,你说出口在哪里?” 迷宫剧烈震抖,魔王怒吼。 “狗东西,老子杀了你!” 寇荡抱着满身血的断手山嵋破空出现,雷鸣堡众修士惊恐出兵器。 魔王咆哮,“你毁迷宫试试!” 何世殊在操纵山嵋身体的傀儡丝弹起阳关三叠,懒洋洋的说:“雷长老,左三百步雷击巽位,重击!” 雷堂主立即照做,又一个鸡圈世界崩开,露出新一批受困成牲畜的京都修士。 山嵋咳着血,傀儡身体裂痕蔓延,她也咯咯笑起来。 “你继续啊,毁掉幻戏迷宫,把仙门人一个个救出来!” 寇荡怒砍仙门人。 何世殊在傀儡丝中慢慢用力,抽一根最粗的长线。 山嵋蜷缩开始破裂的四肢,痉挛得抱紧自己。 “娘,娘,我疼。”她哭着念刍狗,“我好疼,娘啊!” 迷宫内六十四类鸡圈,被苏醒的仙门修士由何世殊指挥,各个打破。 现身的魔军散修和清醒的仙门修士拼杀如疯。 山嵋的人偶身体四分五裂,自破灭消散的迷宫掉进海水,在一片腥红中向下沉去,怀里浮出一个古老的壶。 何世殊踏着碧波,披头散发的坐在碧波之上,用玉扇勾起傀儡残件,拿起壶在手中看。 “你们抢听风筑至宝六爻壶,原来是用它结合幻戏法术,造出这座迷宫。”何世殊把壶收了,擦拭海水冲刷的傀儡女头,“山嵋,我抹掉你的记忆,改换你的样貌,你以后和刍狗形同陌路,跟我也没了仇恨。” 傀儡女头半睁呆滞的眼睛,嘴角渗落血水。 何世殊掏出笔描补山嵋的眉眼,自嘲讽笑:“我早该这么做,只是不想这样养着你,成为一个操控迷恋人偶的变态,我也舍不得把你重造成听命的人偶,还有曾经的聪明心性么?” 山嵋裂痕穿过的残破嘴角,忽然弯起来,“不可能,死老头。” “因为迷宫的宿体,是我。” 山嵋哈哈大笑,“你救醒仙门,指使他们击破迷宫,把我杀死了!” “你的‘风流’‘傲气’是我见过最恶心的矫情自恋。何世殊,你跟他们没有区别!” 她残破的脑袋一边吐血,一边笑个不停,“何世殊,你真正爱的是男人。唯诺慕强的京都大君是姬龙微的妻妾,怕他所以听话的你也是他妻妾,为他卖命忍受委屈的伊仙臣也是他妻妾,你们深爱的只有一个人,都是你们大哥姬龙微!” 傀儡身的山嵋笑得粉碎,“别自欺欺人了!我们和师娘哪里真正有戏份?你们妻妾同心守着主人家业,我们只是外来的异类!” 海水吞没傀儡人偶熄灭的笑声。 浪潮翻涌,何世殊呆若木鸡,面色惨白。 寇荡提刀劈来。 “你给老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