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气莫气,我来便是。” 丰无涯渐渐从竹林处走出,他赶回来的太急,一身道袍被血染的脏污不堪,凤目里满是璀璨,加上衔着一脸平淡笑意,有些无奈道,“你看你,一把年纪了还生这么大气。” “铮——” 一柄灵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冲向他。 丰无涯眨了眨眼。 一剑。 停在了丰无涯鼻尖一寸处。 崔晏君,“一把年纪?” 丰无涯自知失言,嬉笑讨饶,“错了错了,师妹永远年方二八。” 灵剑倏尔左右摇摆,狠狠抽了丰无涯臂间两下。 “下不为例。” 崔晏君说完便收剑,又看向常怀瑾,她其实知道这不能怪他。 崔晏君揉着自己额间,她缓而柔下嗓音,“怀瑾,你究竟是如何想的?总要同我们说说。” “我……” 常怀瑾哑口无言。 “晏君,罢了。” 丰无涯也掐诀清理了衣上血迹,以免常怀瑾触景生情。 常怀瑾忍不住看他。 是他。 那时一剑灭众魔的人,就是丰无涯。 想起常家,想起那个祠堂,常怀瑾眼眶微微发热。 “怀瑾。” 丰无涯从芥子袋里拿出一柄游动着嫩绿色的灵剑来,常怀瑾接过,忍了太久最终还是簌簌而下,水色顺着他面若冠玉的脸直直的砸进了泥土里。 这该是他今年的生辰礼。 丰无涯抬手,轻抚他发顶,“我碰见了常家主,他将你和握瑜托付给我了。这柄剑是浮猋吧,你父亲说这是你的,他说他对不住握瑜,还没来得及为她寻一柄合适的剑。” “若是甘愿,就此留在蓬莱同我学剑吧。” “只是你莫要忘却,心魔是由何而来,最后又该为何而消。” 少年紧紧的抱着怀里的浮猋,垂顺着的眼睫沾着水汽,山上清风恍惚飘进了这间院落里,又似乎有意识般拂过他额间,掀起他拧着战战血气的发旋儿,眷恋似的在他眉间点了一下又一下,一如儿时,他忍不住颤抖。 常怀瑾随父,是风灵根。 常握瑜随母,是雷灵根。 浮猋是常家珍藏着的的风属性灵剑,它是常怀瑾从小就期待着父亲给他的剑。 每每讨要,父亲只会说,再等等吧,长大了就给他。 清风似是故人来。 不急不缓、不轻不重的山间清风啊,它悠然吹过常怀瑾发际,也吹进里屋,抚平了屋内常握瑜紧蹙着的眉宇。 床上,常握瑜凝着冷汗的芙蓉面上感受到一阵凉意来,风儿在她面颊上抚了又抚。 她是父兄万千宠着长大的,从前没吃过今日这样的苦头,她向来要面子,而这一日忍了又忍,最后想不到还是叫这风吹出涟涟泪花来。 水意浸入枕间,常握瑜识海昏沉间也会知道。 他来过。 丰无涯悄然掐诀,将清风送回天际。 再多眷恋。 也不要贪恋人间。 过了许久,少年沙哑的声音才响起。 “弟子常怀瑾,见过师尊。” 他撩起新换的道袍,跪下,身板笔直,恭顺的向着丰无涯叩了三首。 丰无涯不在意拜师礼,但他没有拦。 这是常怀瑾心里对师尊最大的礼。 等他拜完,丰无涯挥手,用灵力将常怀瑾托了起来。 “明日早功,蔚蔚会领你去。” 常怀瑾应下,转而朝向面色仍不算好看的崔晏君,“见过三师叔。” 崔晏君微微颔首,也将准备好的见面礼一把塞进他怀里,“我不如大师兄聪明,猜不透你为何甘愿生出心魔。” “心魔不是好相与的,它折腾起你来可不会留情。难捱的时候,就想想握瑜吧。” 医者心是为菩提。 她再有气,也不过是心疼常怀瑾还是个孩子。 “多谢三师叔。” 常怀瑾又有些难受,一日下来,人情冷暖。 常家不是没有向其他世家求助的,只是常家戍守边境,离得近的世家都太远。而世家救援也是多有衡量,一个世家少见的也会分拆出几个派系来。 其实常家本不至于灭门。 只要几个人,只要一个人愿意来支援,常家就能多活下一个人。 恐怕父亲也不会想到,第一个到达常家的。 竟是蓬莱。 是远在通州大陆之外的海上蓬莱。 看出他心思飘远,丰无涯适时道,“不必再想。” “回去歇息吧,此事,我会叫通州给出个交代。” 常怀瑾点头,并没有再多说,他相信丰无涯。 少年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拉长,瘦削、却又直直的挺着,远远看去,他眉间紧蹙,笔挺的鼻下抿紧的薄唇,又像是堵着什么气,有什么绝不能泄劲的理由。 小孩走了,大人才开始谈论正事。 “常家一日灭门。”丰无涯紧握着手里灵剑,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见过这样厚重的血了,他赶到时,整个常家浴在血沫里,整个山庄都弥漫着血色雾气。 他闭上眼,见不得这人间惨景。 “魔族近来太多争纷,这是第一家,却不会是最后一家。你与朝见明日去将幻境都开启吧,再告诉长生和论真,别在外头野了,回来教孩子了。” 丰无涯一长串的,面色渐渐染上寒霜。 魔族近年势愈发涨大,而现在的灵族修士们却一片青黄不接。 丰无涯卜算过乱世将至。 “我前些日子问过,四师弟还在秘境里,暂时出不来。五师弟倒是空着。”崔晏君了然,她白发被风扬起,“要开始了吗?” 她喜欢现在,虽不算海晏河清,但也是难得平静。 “不知道,”丰无涯捏着通讯符,“对了,朝见呢?我回来路上听人说万魔谷的封印破了?” 崔晏君摇摇头,“不太清楚。” 看她眉眼里有些倦色,丰无涯摆摆手,“我去寻他,你先歇吧。” —— 蓬莱岸边。 一黑衣少年长身而立。 月色与海色之间,夹着他一人。 今夜的月色实在太好,月光洋洋洒洒的落在这一片波澜海面上,波涛起起伏伏间折射着月亮的碎片光影,蓬莱是海的中心,站在蓬莱岛岸边,是看不见海天分离的。 夜色照拂下,天际与深海交融。 “蓬莱……” 池衿喃喃道。 太久太久,没有再见到这月色了。 上一世,他日日夜夜坐在这儿,盼着师兄师姐们能够归来。 那时的海面太平静,他没等到任何人。 自二师姐去后,师尊、师叔们都闭关了。 没有留下言语。 池衿修命道,他是两族血脉融合,此间最是这二者纷争最大,其间夹了太多因果循环轮回之苦死生离仇,他是普天之下最适合修命道的人。 于是他知道。 那是天命。 天命要用蓬莱第68代弟子的命去填补此间漏缝。 先是二师姐,他记得二师姐死之前的模样。 世上少有明媚如她那般的人,池衿不知道二师姐竟也会忽然为爱沉沦,只是一面,就恍如扑蝶般谁也劝不住的、一头扎进了那假名为情的无形牢狱里。 立志成为第一剑修的、要叫天下苍生皆有生路可寻的阮蔚,变得好似无比顺从的甘做他人附庸,那时池衿忽而醒悟。 这不是她。 他推算卦衍,是也非也。 于是他拼命防备,但拦不住一个人郎心似铁,她连那救命圣药也奉上,并甘之如饴。 池衿差点认命了。 二师姐去前,似乎醒过来了。 她怵嚅着要说话,只是干涸的唇像是被什么封住了,出不了声。 师长们万分悲恸,师兄师姐们肩膀们都耸下了,大师兄提剑要去宰了那个人,三师兄通红着眼抱住大师兄,四师姐伏在床前,泪打湿了衣衫。 没有人看着二师姐的眼。 只有池衿。 阮蔚看着池衿,一双眼里没了过往为情所困的偏执,她只是沉静的、又调皮的冲他眨了眨眼,似是有太多话要说,潋滟桃花眼里没有弥漫水汽,只余平静。 她看着他。 池衿回望,身子的颤抖也回归平静。 见他明白,阮蔚盈满答案的眼眸里终于散出笑意来,像是心神松懈。可她忽而阖上眼,只一息间,神魂便散去了。 他读到了。 师姐不认命。 于是,池衿也不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