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绣娘的墓地安置在城外不远的地方,这里背山面水,是个宁静的所在。 墓地并不显得荒凉,相反,坟头打理得很整洁,没有杂草蔓生,坟边长着一棵高大的广玉兰,正是花期,碗口大的白色花朵缀满树冠,随风送来阵阵香气。 墓碑简朴无华,上面仅仅刻着“沈绣娘之墓”五个大字,铁画银钩,是季子墨的手笔。 水清桦站在墓前,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位温柔的女子,正耐心指点着她的针法。虽无师徒之名,却是实打实的师徒。如今,恩师长眠地下,她心中的感激与思念已无处安放。 季子墨在心里说:你待清桦如师如母,我是清桦的夫君,你便是对我有恩。发自内心地,他和水清桦一起跪下,在墓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微风吹过,树枝摇晃,几片广玉兰花瓣从树上坠落,打着旋儿落到夫妻二人的头上、肩上。 沈馨和沈翌也同样跪下,磕了三个头。沈馨泣不成声地说:“姑母为人最是温柔,族中小辈,谁没得过姑母的照拂?我们无能,姑母生前未能奉养,死后未及送葬,就是现在,也做不到让姑母叶落归根!”不由伏地恸哭。 沈翌开解道:“阿姐,姑母既然选择在江夏终老,自有她的道理,我们不要轻易打扰她,就让她安眠于此吧。” 沈馨点点头,爬起来对水清桦和季子墨说:“看到这墓地,我就知道你们把姑母照顾得很好,这么多年,你们有心了。” 水清桦哽咽得说不出话。 沈馨又道:“明日我就要启程回江南了,下次相见不知是什么时候。水妹妹,若想在绣艺上更进一步,来江南吧,那里天地更宽。”她又看向季子墨:“听说季公子心系书画,何不来江南赏鉴学习吴门画派?你们夫妻,一个画,一个绣,本是天作之合,在江南必能闯出名堂。” 离去时,她朝二人颔首微笑:“我在苏州等你们。” 她一番话点燃了水清桦、季子墨心中的火苗,二人相视而笑,暗下决心,此生一定会去一次江南。但不是现在,现在各自还有很多事要做。 窦建之动作很快,已经通过明一法师,把菩萨绣像的活计接了下来,陈锦岚担心祖母不喜,每天都到季家的绣房里赶工。 许是有陈锦岚这个大弟子杵在这里,水玉桦也有了危机感。她自认是长辈,学习进度太慢,面子上也是过不去的。再加上董雅静和蕙心,四个年龄相仿的少女,各有各的背景,各有各的脾性,各有各的擅长,因着一个“绣”字,得以聚集在这间小小的绣房里,一起学艺、谈笑,结下少年情谊。 几人合力,菩萨绣像进展很快。水清桦从旁指导,把自己对绣艺的理解一点点传授给她们。四人边做边学,比单纯听讲效果更好,一时你追我赶,进境神速,就连蕙心都不再畏首畏尾,脸上多了很多自信的光彩。 这一单结账的时候,刨去绣坊各种成本和其他姑娘的报酬,陈锦岚分到了沉沉一包银子。捧着银子的那一刻,姑娘突然哭了。 “师父,我想起了你和我说过的话。“她抽抽嗒嗒地说。 “哪一句?”水清桦很感兴趣。 “当家中不再为银钱所困的时候,当妹妹们都有体面嫁妆的时候,一切不过是浮云。” 水清桦很是失望:“这句太普通了,我以为你会说,女子也有武器,那就是你手中的针。” 陈锦岚噗嗤一声笑出来,鼻涕冒了个泡。她不好意思地擦去。“师父,我摸着银子的时候,突然什么都不纠结了,什么家族名声、医家嫡女,都比不上手中实实在在的银子。师父,银子真是个好东西!” “嗯,那以后就跟着我,一起赚很多很多的银子。” 倏忽间,日子过得很快,掠过端阳,已是盛夏。 绣坊的筹备这一向非常顺利,十个绣娘早已招募到位,一半是新招的,一半是从丝忆坊原本的绣娘中抽调的。听说,王掌柜非常大手笔地把丝忆坊技艺最高的孟绣娘都拨入了水绣坊。 一百张小品画绣样也基本选定,水清桦前前后后总共收集到了将近二百张,但季子墨眼光刁钻,优中选优,只能一边淘汰一边补充,五百两银子的启动资金一半都几乎拿出来发了稿费。画稿质量最高的谁也没想到,是陈家二夫人方氏,入选了十多张,方夫人因此挣了好几十两银子,再加上陈锦岚一直在做发绣像,陈家的境况正在悄悄改善。 下一步,就要教授绣娘们学会自然绣,等把选定的图样变成绣品,水绣坊就要正式开张了。水清桦光是想象开业时的场景,就不自觉地心潮澎湃。 这天是和绣娘们正式见面的日子。水清桦特意换了一身正式的衣裳,带着陈锦岚和蕙心,前往水绣坊。 水绣坊没有单独开铺子,王掌柜最是精明,在不能证明水绣坊的挣钱能力之前,是不舍得大笔投入的。他把丝忆坊的一楼一分为二,单独朝街面开了扇门,再开一扇侧门和丝忆坊打通,形成“坊中之坊”的格局,现在正在加紧装饰。 万事开头难,水清桦野心不大,现在这样已经很满意了。她相信,总有一天,她能开出一间规模不亚于丝忆坊的绣坊。 她的雄心在见到孟绣娘的时候便被严重挑战。 孟绣娘,丝忆坊镇店之宝、双面异色绣作品《龙腾》的绣者。 她个子高挑,眉清目秀,看向水清桦的眼神冷若冰霜。《龙腾》曾给水清桦留下深刻印象,她一直对这个绣者充满好奇,希望有机会能向她讨教切磋。可是触到孟绣娘的眼神,一腔热切慢慢凉了下来。 “你就是水娘子,水绣坊的水?”孟绣娘冷冷地问。 “是,我就是今天来教授绣艺的人,水清桦。”水清桦也回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