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四个骷髅轿夫抬着花轿,一路走在乌漆漆的废墟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气,走一步,颠一下,走一步,颠一下,颠得轿子里的韩修眼冒金星,苦不堪言。 这般颠了不知多久,轿子终于不颠了,发出嘎吱吱的几道怪声后,沉沉地往地上一落。 随着这一落,韩修心也跟着沉了沉,喉咙忍不住发紧,指尖竟轻颤了起来。 终于又可以见面了吗? 上一世的记忆与情感虽已整理打包,但是已无法完全析出,感情仍刻在韩修的心里,无法淡忘。 上一世,他拖着一副强弩之末的身子,与凤云霄勉强算是过了半个月的逍遥日子。 只是半个月后,他身体的情况便急转直下,到了不开启痛感屏蔽,便一刻也撑不下去的程度。 当时他只剩四千多积分,就算全用来买痛感屏蔽,也就只能用五六天。 而笋子一再告诉他,把积分留到下个世界,说不定还能有苦尽甘来的时候,但若是在【鲛皇】世界浪费掉,那就彻底没有以后了。 于是,韩修便咬牙苦撑,既不开痛感屏蔽,又不脱离【鲛皇】世界,就生不如死地强撑着,倔强留在凤云霄身边。 看他痛苦,凤云霄便不计代价地为他渡入凤凰灵气,想为他减少痛苦。 可是这除了令他自己飞快虚弱,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最后,韩修实在是痛苦得几乎神志不清,知道再强撑也无意义,便拼了最后一丝清明,跟凤云霄告别。 凤云霄攥着他的手,有滚烫的水滴落在彼此紧握的手上。 韩修眼前已看不清东西,以为手上湿热液体是凤云霄的泪,心痛得想安慰,可是血从他喉咙汩汩涌出,让他连一句话也说不了。 而凤云霄把他的头抱在胸前,温柔微颤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说: “走吧,不要为了我苦撑了,你走吧,没关系,黄泉路上也不要害怕,我会陪你。” 这番话令韩修心痛如绞,咬牙挣扎着,无论如何也想看凤云霄最后一眼。 可是当他从无边煎熬中微微浮起,眼前又能瞥见一丝光明时,才看见,从一开始落在他手上的液体,便是凤云霄的血。 可怜凤云霄知他已活不成了,又怕他黄泉路上孤单,竟是自绝了性命,只为陪他一道。 死亡于韩修而言,其实只是入睡一般轻松的事,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会在下个世界醒来。 可是于凤云霄而言,死亡便是彻底葬送自己的一生。 这般沉重的情义,韩修受不起,扛不住,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进入下一个世界,赶紧来找他。 尽管他知道,对方已经换了身份、换了性情,但是没关系,既然上一世他为自己而死,那么到了这一世,纵使换过来又何妨? 韩修坐在轿中,尽管身体不适,但心绪平宁,静静看着轿门,等待他伸手掀开轿帘,彼此重新相逢的时刻。 然而轿子外嘎啦啦几声,却是骷髅轿夫的白骨爪伸了进来,将猩红帘布给撩开,同时躬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韩修茫然一瞬,以为骷髅轿夫是请他下轿,但是挣扎几下,发现攥住他四肢的骨爪并无松开的意思。 而上方骨指吸了他的血,如今整个轿子的顶盖,都已经完全变成了艳丽的猩红。 韩修以为是这骷髅轿子不听指挥,于是对轿夫说:“轿子不听话,你能跟它沟通一下吗?” 然而骷髅轿夫也是个无法沟通的,完全无视了韩修的话,一步三嘎吱地走开了,直挺挺地杵在了轿门两边,把轿门外面的视野完全让了出来。 于是,韩修透过层层幽沉雾霭,这才看清眼前是个破落戏台子,而周围,坐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鬼戏迷。 再过了片刻,哐啷啷的破锣破鼓声便响了起来,两个身披脏污戏袍的鬼戏子粉墨登场。 两个鬼戏子一大一小,生前大约真是唱戏的,扮相与身段都很像那么回事,上台亮过相后,竟真的撩开嗓门唱了起来。 这鬼戏子的声音尖锐刺耳,好似拿着两个锯条在一块儿摩擦。 韩修听得头皮发麻,却因为被吊着手,连捂住耳朵也做不到,只能皱眉闭眼,咬牙切齿地听着。 于是台上热热闹闹,台下鸦雀无声。 那一排排鬼戏迷像是很爱听,一个个摇头晃脑,神魂颠倒,唯有韩修听得痛苦万状,几欲原地升天。 而这时,笋子忽然从意识里弹出来,提醒道:【这鬼戏不是随便唱的,唱的是你和厄钰的事啊!】 韩修怔住,强忍那可怕声音的刺激,凝神朝戏台上看去。 果然,台上两个鬼戏子一大一小,是在演他和厄钰,而戏文还在开头的念白中: 叹那人心诡谲,千般难测,不堪琢磨 道是那小鬼多情,痴愚缠磨 那人心啊,扒开来红红灼灼 捧手里啊,还腾腾的热 可你转眼再瞧 哪来的红,哪来的热,分明是铁石秤砣…… 不成调子的戏文喑哑开场,不听戏文光听那一波三折的哭音,就能领悟其中怨气了。 其实在韩修听来,这台鬼戏满是槽点,足够他跟笋子吐槽个三天三夜了,可是当下他看着两个鬼戏子正式开演,却莫名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鬼戏的第一幕,演的正是他和厄钰的初次相见。 一个不足三尺的小恶鬼遭了大难,被大些的恶鬼狂追着即将被捕食,逃的半死之际,撞进一个青衫青年的怀里。 青年摸了摸小鬼的头,便手起刀落,将追猎而来的大鬼劈了个碎,喂给了小鬼,以此为开端,小鬼就成了青年的小尾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青年教小鬼说话,为他捕猎其他鬼,像养儿子一样,把小鬼一天天地养大。 后来小鬼会说话,就一口一个义兄的叫着他。 一晃三年过去了,小鬼到了青年肩膀高,还努力变得和青年一样,有了人的模样。 再又三年,小鬼和青年一样高,义兄义兄叫的特别甜,还会逗青年笑。 有天小鬼问青年,人间的婚嫁是什么。 青年告诉小鬼,婚嫁就是人间的男子找到了心爱的人,要用大红的花轿,把心爱的人抬回家。 于是小鬼抓着青年的手,睁着一双不似恶鬼会有的清亮的眸,欣喜说:“义兄,我要做一台大红的花轿,抬着你到我家。” 青年失笑,抬手摸了摸小鬼的头说:“可义兄是男的呀。” 小鬼不解,回答说:“可义兄就是我心爱的人啊。” 戏看到这儿,韩修苦笑,仿佛长辈笑话不谙世事的小辈,可是笑着笑着,却忍不住将头低下去。 不忍再往下看。 像是不许他回避,攥住他手腕的骨爪猛然加重了力道,痛的韩修本能昂起了头。 而这时,戏台上已经过了第三个三年。 小鬼已经长得比青年还高,却缩在角落,捯饬满地的骨头。 恶狱里的树木都是附了恶鬼的,轻易砍不得,他想给他义兄搭个大红花轿,可是找不到木头,想来想去,也只有那遍地的骨头可代替着用。 他瞒着义兄偷偷搭了这个轿子,搭了许久,最后在搭成之日,便喜滋滋地领着义兄去看轿子,心中满足的想着,终于可以将我心爱的义兄娶回家了。 戏台上,扮演小鬼的鬼戏子弯着眉眼龇着牙,脸上还铺着红粉,是一副诡异但喜气的模样。 而扮演义兄的鬼戏子却忽然变了副森森白脸,一柄利刃就藏在身后。 小鬼毫无防备的转身,脸上还是那般龇牙咧嘴的大笑脸,结果就被一剑刺入胸膛。 发生这一幕,台下的鬼戏迷都似活了一般,齐齐倒抽一口气。 韩修也想倒抽一口气,可是他却已心疼得几乎窒息。 台上,扮演义兄的鬼戏子笑容越发森然,光是刺了小鬼还不够,那剑上还有专猎恶鬼的毒,转瞬将小鬼的胸膛烧出个焦黑的洞。 然后再次令鬼戏迷们倒吸一口气的一幕发生了——青年就从小鬼胸口的窟窿伸进手去,将小鬼的心生扯了出来! 最后,扮演义兄的鬼戏子露出个满意的大笑,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心满意足地,带着小鬼的鬼心走了。 他走的头也不回,而失了鬼心的小鬼虚弱不堪,顷刻间沦为周遭万鬼的口粮。 千万只恶鬼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将小鬼修了十年才修出来的真身啃咬吞噬。 “义兄!——义兄!——义兄!——” 小鬼在惨叫,被生生啃成了骨架的血手,从万鬼纠缠的缝隙里伸出来,去够他狠毒无情的义兄。 “义兄……义兄……义兄……” “义兄……义兄……” “义……兄……” 不知过了多久,万鬼啃尽了小鬼的血肉,觉得没了滋味便砸吧着嘴,不那么尽兴的离去了,而地上,只留下小鬼红红白白的骨头。 大概是因为没有了心,不知道痛,变成了这样,小鬼却还能动。 他裹着满地的污泥,一点一点的,朝着他耗尽心血,用骨头搭出来的花轿爬过去。 这一路他爬的丢盔卸甲,骨头和血肉散落了一地,最后只剩半副身子,才终于爬到轿子边上。 可爬到了也没有意义,因他已站不起来。 小鬼只能伸出血肉模糊的手,轻轻碰了碰那轿子。 就只碰一碰,似乎是与他愚蠢无知的满腔爱慕告别,也将他懵懂天真的本心作罢。 碰过之后,他像是散尽了最后一口鬼气,就这么摊在了地上,完全的碎了。 再没了动静。 风吹过来,雨打过去,终有一天,那积累了小鬼无数心血的轿子也塌了,和小鬼的骨身碎在了一起。 然后。 一根骨头动了…… 两根骨头动了…… ……所有的骨头都动了! 嘎啦啦……咿呀呀…… 无边怨力之下,这些骨头朝中间聚拢,慢慢的,越堆越高,越高,越有了人形。 那千年前就被天谛晷预言过的灭世恶鬼,终于横空出世——以无相骨身,凌驾于恶狱之巅。 再之后,便是摧枯拉朽地吞没了半个人间。 亲眼看到当年未曾看到的一幕,韩修浑身虚脱,无力地轻轻喘息。 骨轿此刻已经吸满了他的血,从上到下,完全变成了大红。 韩修面庞无力地垂下去,艰难喘息的同时,眼前也开始发黑。 “小钰……”他努力强撑着不昏过去,灰白的唇瓣张合着,吐出他曾叫了十年的名字。 随即—— “我在。” 低沉幽怨的声音贴着耳后传来,一双手从后方探来,一只环住他腰身,一只托住他面颊。 ——恶骨凶煞,以无尽恶骨为真身。 可世上谁能料想,这副毁天灭地的恶骨真身,最初,只是承载一腔爱慕的花轿;最初,只是想抬着他心爱的义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