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与恶狱最后的结界,是一道断恶墙。 墙的这边阳光普照,墙的那边鬼气森森。 韩修坐在轮椅里,被人推着到了断恶墙边,淡色眸子抬起来,凝望着凝结纠缠的森森鬼气。 他神情不似旁人那般惊惧警惕,却是带着从容平和,仿若远游的人归来,看见熟悉的门扉。 恶狱不是人能呆的地方,与蕴含了天师灵脉的人,更是水火不相容。 十多年前,韩修挂着一枚避灵珠,扮成凡人混进过恶狱,之后在其中一呆便是十年。 整整十年,三千多个日夜,虽然有避灵珠为他驱散鬼气侵蚀,但过人的先天灵脉之体,还是在恶狱中日夜消磨着,如万蚁蚀象。 等再出来时,没说几句话,身体便彻底废了,成了活死人。 当年未动情,只觉得脱离恶狱真是一身轻松,未曾想,有朝一日会回来,而且是怀着一种期待的心绪回来。 “呜……”低低的哭声从身后传来,听来是一个少年人悲伤至极的压抑表达。 韩修茫然回头,才瞧见是身后负责照料他的小师弟在失声痛哭。 小师弟名叫星缘,是在韩修变成活死人后,才觉醒了天师灵脉,被天机府收入门下,所以,韩修与他是不熟的。 可是韩修不识得他,他却对韩修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只因为,韩修成为活死人的这三年,全都是这小师弟在照料。 此刻星缘哭的伤心欲绝,一手攥着韩修的轮椅扶手,一手不停抹泪,少年人的单薄肩膀微微发抖。 韩修有些莫名,问他:“你怎么这么伤心?” 结果星缘回答:“我舍不得你……没了我照顾你,你一个人怎么办啊……” 少年人心性单纯,知道韩修这次等同是被推出来送死的,是用来讨好那恶骨凶煞的祭品,一旦进去,惨烈下场可想而知。 可是这事天机和镇谛两府已经共同拍板,尤其还是韩修自己同意的。 所以他不能说出反对的话,于是心中一腔悲伤不忍,也只能找个“舍不得、怕你无人照顾”这类的理由倾诉。 韩修看着星缘,露出个微笑,然后扶着轮椅扶手站起来,对星缘说:“你看,我现在不是活死人了,自己能动,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星缘听了这安慰,结果哭的更厉害了。 此时断恶墙另一边,那黑沉沉的鬼气似有预感,它们恶狱之主要了许久的人,终于送上门来了,于是突然黑气翻腾,从内部发出阴森可怕的呼嚎。 一时间,整个断恶墙被冲击的阵阵轰鸣震颤,似乎就要镇压不住另一边的鬼煞,要轰鸣倒塌。 韩修知道不能拖了,便抬手摸了摸星缘的头,对他道: “前面就不安全了,不必相送,我自己过去,你快与师兄们回去吧。” 如今他醒来有一些时间,身体已经恢复了些力气,自己走,应是可以的。 星缘哭的凄凄惨惨,满脸写着不舍,然后哭着从袖中掏出避灵珠,双手给韩修挂在腰上。 韩修苦笑,对他道了声谢,便坦然转身,朝着那生人勿进的森森恶狱走去。 “师兄,活着回来,我等你回来,我还照顾你!”星缘在后方哭喊,可是韩修回头,眼前已看不见人间的那边。 如今韩修脚下踩着的,曾是属于人间的土地,四周还能看见凡人生活过的痕迹。 满目昏沉中,破屋,草庐,倒在田里的犁头,短短三年时间,这些东西都成了灰黑的颜色,已经与这恶狱融为一体。 韩修在恶狱生活过十年,对恶狱的环境并不陌生,只是如今他身体已经远不如当年,虽经过三年修养,但仍旧虚弱,尽管戴着避灵珠,可鬼气稍一侵蚀,他胸中就隐隐闷痛。 韩修兜兜转转地走了许久,分不清方向,辨不出前路,一直走到实在没了力气,才只好在一处破屋脚下坐了。 “小钰,不是我不想去见你,是我找不着路啊。” 韩修捂着灼痛的心口,无奈叹着气,自言自语地哀叹。 然后,像是为了回应他这低低的埋怨,黑气缭绕中,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由远及近,听着像是数不清的骨头在一起摩擦,发出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但韩修却很镇定,静静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多时,一抬轿子在黑雾中出现,前后四个轿夫抬着,猩红的轿帘垂下,四角坠着大红花,而轿子本身却是灰白的,仔细看去,这轿子竟是用骷髅拼出来的。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每动一步,就摩擦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而那抬轿的四名轿夫,居然也是四具骷髅人。 这场景,但凡是个活人看见了,多半都要当场吓个魂飞魄散。 然而韩修毕竟是拿过恶狱绿卡,在恶狱居住过十年的人,对这种小场面很是淡定。 就是心里忍不住跟笋子吐槽:【哎,早跟他说过多少遍了,千万别学那些前辈鬼主的恶趣味,结果还是逃不出这灾难级审美,毁了毁了。】 韩修看着那又红又白的骷髅花轿,有种老父亲望子成龙却瞧见条虫的无语凝噎。 说着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拂了拂衣摆上的灰,继续吐槽:【他要是想在这暴丑的大花轿里弄死我,那我一定会死的很不安详。】 意识中,笋子忍不住皱眉,很没底气地建议:【要不然,还是先跑吧,说不定过阵子,他仇恨值能降一点儿,降一点儿咱们再去见他?】 韩修苦笑,问:【现在仇恨值是多少?】 笋子一脸忧伤,将检测到的数据告知:【男主仇恨值100,愤怒值100,深情值暂未开放。】 韩修听完决定提前安详,对笋子说:【没跑都满格,跑了各数值肯定爆表,搞不好直接被他干掉,那就真的连挣扎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说完,就真的一脸安详地走近轿子,一弯腰,坐了进去。 无论是神态还是心态,都有种躺进棺材的即视感。 韩修坐下后,轿子便重新被抬起,又开始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韩修坐的端端正正,但忍不住跟笋子抱怨:【有点磕人。】 笋子满脸焦虑,低声说:【如果只是磕人,那就得谢天谢地了。】 笋子话音刚落,怕什么来什么定律就应验了。 只听吱吱嘎嘎的声音在上下响起,接着韩修就感觉手脚被什么攥住。 低头一看,四只骷髅手臂从轿身上探出来,一把将他四肢牢牢钳住,然后不等他反应,钳住他两个手腕的骷髅便猛地往上一提。 于是,韩修就成了一种半吊着坐在轿子里的别扭姿势。 “额……”韩修对这波操作感到十分不能理解,表情也很尴尬,同时在心里跟笋子吐槽: 【吊着就吊着,坐着就坐着,他干嘛一样搞一半?我记得恶狱也没有搞“双拼”的习惯啊。】 笋子也是一脸尴尬,这次连吐槽都接不住了。 不过马上,韩修就顾不上吐槽了,因为手腕处忽然传来激烈的刺痛。 抬头看去,只见箍住他手腕的骷髅各探出一根指骨,尖利的顶部一下扎进他手腕,切入经脉,像一根吸管,饥渴地吮吸他的鲜血。 韩修看着这一切,脸色变得惨白。 他木然片刻,在心中缓缓跟笋子说: 【我想起一件事了,当年,厄钰曾好奇人间的婚娶之事,于是我跟他讲,人间的男子遇到心爱的人,就会用一台大红花轿,把那心爱之人娶回家。】 那手骨吸了韩修的血后,原本惨白的骨轿,便从顶部开始,渐渐被染红。 韩修看着渐渐变红的轿顶,脸色持续苍白着,本就虚弱的身体不堪重负。 他惨笑一下,无奈跟笋子忏悔:【我当时干嘛要说大红花轿呢?白花轿不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