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 李青道:“除去个人情绪,单就认爹这件事,你如何作想?” “当然是继嗣!”杨廷和想都没想,“皇上的皇位来自孝宗、武宗父子,自然要以大宗为主。” 见李青微微皱眉,杨廷和道:“莫说皇室,就是民间也没有这么干的啊!” 在此之前李青觉得过分,可经干儿子之事,李青对这时代的这事件,有了清晰认知。 看似过分,实则合乎情理,至少符合当下的价值观! 李青暗暗一叹,问道:“你希望谁赢?” “我希望……这没意义。”杨廷和微微摇头,“以皇上的性格,以皇上的多智,他输的可能性极小,甚至不存在。” “哦?”李青诧异,“你就这般看好他,觉得他一人能单挑群臣?” “倒也不是……”杨廷和苦笑,“你知道的,皇帝被逼急了,可以掀桌子!” 李青怔了怔,苦叹道: “真要是走到那一步……只能说,全是输家啊。” 杨廷和对这话十分赞同,可他却很悲观,喃喃道: “不满情绪憋闷太久了,爆发是早晚的事,君臣之间谁都不会让步,谁都有不让步的理由……便是先生你入朝,同样无法阻止,这是必然的事,你能做的也只有善后而已。” 李青没有辩驳,因为这是事实! 于皇帝而言,身为皇帝岂可受臣子摆布? 于臣子而言,大明的官够苦逼的了,好不容易遇上了翻身机会,又岂能放弃? 如此情况,除非一方大败,否则难以收场。 可无论谁胜谁败,于大明社稷而言都非幸事。 然,这矛盾冲突根本无法调解,更让他头疼的是,他根本不知该帮谁。 帮皇帝? 在这注重礼法的时代,舆情必定鼎沸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会成为大明君臣关系的转折点! 帮群臣? 一旦尝到甜头,他们势必变本加厉,造成的不良影响同样深远! 李青抬手捏了捏眉心,道:“我觉得……矛盾爆发的时间点,大致会在你退养之后,你以为呢?” 杨廷和颔首:“大抵如此了。” “这样,你退养之前给我去封信。”李青将金陵小院的地址告诉了杨廷和,叮嘱道,“先给我写信,再行辞官之事,次序不可错了。” “这个……没问题。”杨廷和答应。 李青又问:“你具体什么时候下野?” “我与皇上约定过,两年之内。”杨廷和说。 两年,现在是嘉靖二年春末,与朱祁锦约定的是最迟嘉靖三年底,一年半的时间,加上治疗怕是来不及,看来只好提前了…… 李青心中有了计较,道:“你退养我不干涉,你只需保证两点即可,一,下野之前先给我写信;二,下野之前举荐杨一清接替你。” 顿了顿,“对了,杨一清还干得动吧?” 杨廷和点头:“听人说起过他的近况,杨一清身子骨强健,干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 “嗯,其他就没什么了。”李青舒了口气,起身道,“告辞!” 杨廷和跟着起身,问道,“先生从金陵来?” “怎么?” “犬子去了南直隶做官。”杨廷和拱手道,“先生若有暇,可否指点犬子一二?” “这个……”李青不太想答应,可自己刚还嘱托人家……,点头道,“有时间,我会找令郎聊聊。” “如此,多谢!”杨廷和一揖,“我送先生。” 到了门口,李青脚步顿住,问:“对了,《简易字典》的推广如何了?” “可以说全面成功。”杨廷和道,“起初所有人都挺排斥的,可习惯之后……就喜欢上了。” 果然,真香定律谁都逃脱不掉! 没有一字多用,又大多取自现有的简易字,文人确有排斥心,可也不算强烈,度过最初阶段,自然是水到渠成。 李青早有预料,不过,仍是感到欣喜。 如此下去,再过个十年八年,便可着手开民智了。 虽说只有数百个汉字,可这些都是日常高频次运用的汉字,这么一简化,学习门槛大大降低…… 李青微笑颔首:“告辞。” “后会有期。” …… …… 春去夏来,天气燥热,蝉鸣不断。 黄锦无聊打着哈欠,整个人蔫蔫的,脑袋一歪一歪,眼皮抬不起来。 “黄锦!!”朱厚熜猛地一嗓子, 吓得黄锦一激灵,“皇,皇上有何吩咐?” 朱厚熜哈哈一笑:“没吩咐,逗你玩儿呢。” 黄锦:“……” 难得见他起恶趣味,黄锦心下变得轻快起来,自打主子做了皇帝,很少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甚至许多时候,黄锦都忘了主子也才十六岁。 看他心情愉悦,黄锦便也不再紧绷,松弛笑笑,问: “皇上,您最近心情不错呀,是不是有什么大喜事?” “能有什么大喜事,”朱厚熜耸了耸肩,轻快道,“没糟心事便是大喜事了。” 在杨廷和的妥协下,不仅张璁官复原职,自己明目张胆培养的班底也不再处处被打压,眼瞅着一片大好,朱厚熜自然心情大好。 黄锦嘿嘿笑道:“这是皇上龙威渐盛,他们害怕您了呢。” “他们怕我?呵呵……拍马屁也不是你这么拍的……”朱厚熜好笑摇头,心中却十分受用。 “哎?奴婢可不是拍马屁,”黄锦胖脸换上严肃,一本正经道,“奴婢这是拍龙屁!” “噗哈哈……”朱厚熜被逗得大乐,招手道,“来,来凉快,别傻站着了,搬张椅子过来坐。” “哎,谢皇上。”黄锦颠颠儿上前,他没搬椅子,太监哪有跟皇帝对坐的资格?只是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享受大号冰桶冒出的丝丝寒气……,“唔~真舒服啊~”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朱厚熜笑骂,他身子前倾,抬手从冰桶里提溜一串葡萄,“喏,今日刚采摘的,尝尝。” 黄锦迟疑了下,接过摘下一颗丢进嘴里,“嗯~又凉又甜,真好吃。” “好吃都归你了。”朱厚熜笑笑,罕见的,脸上尽是温和。 “那奴婢就不客气了。”黄锦受其感染,又回到了当初在兴王府的时候,不再处处拘谨…… 不多时,一串冰镇葡萄连皮带籽全进了肚子。 黄锦身心凉爽,舒服得不行。 见他这般享受,朱厚熜亦有种满足感,“还有呢。” “不了,饱了。”黄锦嘿嘿一笑,打开了话匣子,“皇上,其实您不用整日……操劳,民间农夫都还日落而息呢,您是皇帝、是天子……该忙的忙,忙完就放松下来,别总是绷着,奴婢都为您委屈……” 黄锦情绪低落下来,道:“当初在兴王府时,您读读书,玩玩游戏,轻松愉悦,可自从做了皇帝,奴婢就没见您笑过几次……” “唉…,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闹心,朕哪能再回到以前啊……”朱厚熜苦笑,“朕也时常怀念当初跟你和陆炳玩游戏,跟父王一起读书,奈何……回不去了啊。” 自做了皇帝,他就没有清闲过,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是满脑子的糟心事,莫说玩了,读书的爱好都丢了。 黄锦挠挠头,道:“其实只要皇上想,就可以,您想做游戏,奴婢可以陪您,您想读书…… 对了,太宗皇帝的鸿篇巨着《永乐大典》,可比兴王府的那些书牛太多了,记得……记得老王爷在世时,还经常说起过呢。” “永乐大典……”朱厚熜也想起父王在世时,对《永乐大典》的推崇。 他突然来了兴趣,道:“去,去取两本过来。” 受父亲影响,他自小就养成了酷爱读书的兴趣爱好,眼下被勾起兴趣,加上又是古往今来最恢弘的巨着…… 一时间,朱厚熜都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催促道:“快去快回,葡萄给你留着。” “哎,奴婢这就去。”黄锦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迈开腿儿就往外跑,到殿门口时一个没注意,绊到门槛差点摔个跟头…… “慢……”朱厚熜刚吐出一个字,黄锦便消失在视野,不由苦笑笑,“还是毛手毛脚,哪像做大事的人啊……” 朱厚熜靠回椅背,自语道:“不过,真就让他做司礼监掌印太监那把椅子,就现阶段而言……于他也不是好事,等我成为真正的九五至尊再提拔他,不然,对他有害无益……” 别看黄锦蠢蠢笨笨,却是朱厚熜的心头好…… 仅一刻钟多点儿,黄锦便抱着两本《永乐大典》小跑进来,“皇,皇上,大典,大典来了。” 朱厚熜没好气道:“瞧你喘的……谁让你跑这么快的?再中暑了……” 黄锦傲娇道:“就这,奴婢还是顾忌着宫中规矩没敢狂奔,不然,这会儿皇上都看好几页了呢。” “……贫嘴,吃你的葡萄吧。”朱厚熜接过大典,舒服地靠回椅背,抚摸着书封上的‘永乐大典’四个字,太宗文皇帝的音容相貌,在他脑海油然而生。 伟岸! 霸气! 唯我独尊! 好半晌,朱厚熜胸中的激荡才得以平复,他爱惜地轻轻翻开书封…… 然后, 愉悦的神情微微凝固! “这字……似乎不太对劲啊!”朱厚熜轻轻呢喃,眉头紧锁…… 紧接着,朱厚熜空前震怒,厉声道:“是谁动了太宗的永乐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