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铺盖下来,大地白茫茫一片,一连数日过去了,还未融化完。 这场碎絮阻封了风珏想在年前夺回云边城的计划,她心中憋闷地慌。 她本身在葫芦庙一战受了伤,去寻谢临的时候又屡次跟贼人发生搏命暗杀,还潜回西市一趟,如此反复折腾,伤情也反反复复的,拖了半月,嗓子还是哑的。 眼见已至隆冬,大雪时不时的飘落,封山阻路,年前夺城已无时机。 谢临受伤很重,恢复的慢,斥候营那边获取消息也慢了不少。 无论是天时地利,还是人和,短时间内都不宜再发生大战。 她是个理智的人,自是也歇了年前夺城的心思,只是她日日憋闷愁苦,不得解脱,情绪随着冬雪一落再落,整日将自己关在帐房看兵书。 整个军营,上下数以万人,只有谢临一人懂她的憋闷惆怅,所以他时常以同为伤患为借口,赖在风珏帐房里,跟人一起看兵书,推演沙盘,时常插科打诨说些奇闻轶事。 风珏也懂谢临的用意,看穿不说穿,一边由着他赖皮,一边拉着人推演明年的战事。 夺回云边城一事,已然成了她的心结,此城夺不回,这心结就解不开。 尽管有云青辞的细心调理,她的伤还是调养地特别慢,一直到了腊月初,嗓子才好全,云青辞这才不限制她的自由,那小女子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和歪理,硬是将她在营里困了个把月。 得了自由后,她时常爬上后边那座山崖,静立在崖边朝云边城的方向望。 七年前,曲北鹤没能挡住北燕大军,云边城一夜失守,雁门州数十万百姓起义反抗外敌整整一年有余,才得以夺回来,这才过去几年,此城又失守了,主将祁盛下落不明。 云边城不夺回来,心里总是不宁,她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将军的阴魂一直飘在云边城的城门前,跟生前一样,进不去。 是以,她想夺回云边城,将军生前自己没能让他进城,那他死后的阴魂,自己怎么都要让他进到城门去,总要得个安宁。 约莫是想的远了,眺望着眺望着就出了神,以至于肩头落了白,也未在意,天上飞絮漫空,似云层揉碎。 直到听见身后有翅膀扇动的声音,她才回眸,这一看就不淡定了,来的是白背。 好几年不见白背了,这家伙扑腾一下翅膀,歪着脑袋看着她,她赶忙跑过去,伸手摸摸白背的脑袋,白背眯了眯眼眸,任由她摸。 “白背,是柳子歇派你来的么?” 白背比黑背温顺,它歪着脑袋,又靠近一步,整个脑袋都抵在她的臂弯里,叼着她的腰带,发出它自己的鹰语。 风珏心底一柔,声音也低沉下来,“你是想我了么?” 白背点头,又摆摆它的尾巴毛。 “嗯,知道了,我也想你,想山上的所有人。” 白背松了嘴,扭头冲身后矮丛林处叫唤,风珏不明白它这是什么意思,视线顺着看过去,簌簌一阵响声后,矮丛林里走出两只幼鹰,扑扑翅膀,摇头晃脑地朝这边走。 这一眼,她就更惊了,那幼鹰的神情模样,让她一时恍惚,她好像看到了白背跟黑背幼时的样子。 不仅仅是模样像,还包含神情,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是,拽了吧唧的。 “白背,这是你的孩子么?” 白背扭头看她,先点头,后又欢快地摆尾巴毛。 风珏震惊了,明明很高兴,喉头就是泛酸,她蹲下身,将白背搂在怀里,将头埋在白背的脖颈处。 那两只幼鹰不知道情况,以为有人欺负它们的妈妈,扑腾翅膀靠近,张嘴就啄眼前这人,哈哧哈哧地发狠,炸毛一般。 白背扭头就回嘴啄那两只幼鹰,并发出低低的吼声,似在教育它的孩子。 风珏嘴角一弯,松开白背,“没事,白背,别吼它们,它们是在保护你。” 白背晃了晃脑袋,转头用翅膀抱了抱两个幼崽,嘀咕了几声,那两个小的就不哈哧哈哧地发狠了,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人。 风珏伸手去触碰它们的脑袋,它们想躲却没躲,歪头跟眼前的人对视,眼里有审视,有傲慢,还有狠厉。 白背估摸着是满意了,低鸣一声,抬步走到风珏背后,哼哧哼哧地发出声音,而后就围着风珏转圈,那两个小的似乎得了指令,也跟着它们的妈妈一起转圈。 一大两小三只鹰,围着自己,昂首阔步的转圈圈,风珏一低头,眼角就润了起来。 转了几圈后,白背停步,用翅膀将两个幼崽送到风珏面前,嘴里发出低低的鸣叫,这是要将它自己的孩子送给她。 风珏哽住喉头的酸涩,一把将白背搂住,闷声说:“那是你的孩子,我不要。” 白背抬高脖颈,搁置在主人的肩头,又低低的鸣语。 “驯服你,已是不该,我不会再驯服你的孩子,它们该是自由的,让它们过自己的生活去吧。” 白背似乎在摇头。 “谢谢你带你的孩子来看我,白背,谢谢你,”她又抬手摸摸紧挨着胳膊的两只幼崽,无限温柔,“你的孩子真漂亮,跟你一样。” 偏头碰碰白背的脑袋,紧紧挨着,“保护好它们,别让它们被人捉去驯养。” 驯服白背跟黑背是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她年纪小,淘气爱玩不懂事,抓鹰熬鹰也没觉得有什么,但今日却不是那种心境,她不想再去驯服一只本该自由翱翔的鹰。 “乖,领它们回小寒山吧,好好待在哪里,自由自在地活,但你也不许过于溺爱它们,要教它们本事,别被欺负” 她低声说了很多话,白背跟两个幼崽紧紧挨着她,时不时回应一两声,最后,那两个幼崽眼里的狠厉终是一点一点淡去。 她又摸了摸两个幼崽的脑袋,“你们两个小家伙,也要听妈妈的话,如若不听话,我就揍你们,当初,连你们老爹我都揍过,别说你两小崽子了。” 两个小东西哼哧两声,眼里依旧拽拽的。 从白背腹下取出铜管,拿出信笺,细细地看阅。 “阿珏:见字如面,山上众人皆安,事事顺宜,万望勿念怀。师娘自服食仙丸,遂渐安虞;师父依旧康健临风,二人时常争嚷闲事,须臾又和睦如初,鹣鲽情深,吾辈羡之。阿砚阿烈二人和睦友善,课业扎实,文武兼宜,日渐身长衣短,月月纳鞋,季季量布裁衣,幸得家底厚实。左风才情并茂,能文善武,南方布庄理顺得当,净赚数倍,前日方回,携数车时新瓜果糕点,鞋靴衣裳俱全,年货齐备,无需吾劳心。吾母深厚,吾亦甚好,近来饭量见涨,寝亦安眠。” “阿戎身损,君侧无人,乃吾之过,但无悔,命数不堪破。汝若心有不虞,责之骂之,莫要闷身责己。身侧无人,饮食起居当顾己。今岁将除,天时不利,破城之事当缓,勿忧勿急;来年在望,强军固守,徐徐图之,切记冒进。心有结,自用心解,笑忘前尘,淡看今朝,君当自安乐为首,诸事皆殿后。” “庭前腊梅已开,横枝入前檐,香气盈灌于室,自得怡然。白背喜育两子,貌佳似其母,敏锐拽性肖似其父,特遣与君自瞧。” “闲话冗长至此,繁加一语,天寒增衣,夜长加餐,强身养心,来日方长。” “再添一句,新岁遥相共守,祝君长安宁,岁无忧,久安康。” 薄薄的一张信笺,风珏反复看了又看,似乎看不够,又似乎怎么都看不明白。 其实,这满纸的厚意,她又何尝感受不出呢。 越是这种闲话慢叙,越是安抚人心,通篇字字是温言,无一段不美好,无一句不承载情意,无一字不抚慰心灵,烦躁苦闷的凡人寸心,终是得以宁静。 只是,她说不出,也不能说。 白背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偏头去看她的眼睛,她也看向白背,一人一鹰就这么对视着,而后,她抬手抚摸白背的头。 两个小的靠近她,努力扇动翅膀给她看,她在它们的腹部也发现了东西。 两块拇指大的符牌,一个上面写着“等”,一个上面写着“候”,她望着这两块符牌,无奈暗笑,柳子歇还是最懂她,才数次嘱咐她不要急,等着,候着。 心中郁结的那股憋闷惆怅,随着这一封信,渐渐纾解,她没再眺望云边城,将白背跟它的孩子赶走后,匆匆回营,回了一封信回小寒山。 左戎的事,怎么都怪不到他柳子歇头上,她不需要他来担这些无需要的罪责,尤其在柳子歇因这事大病一场后。 柳子歇信里说他自己很好,估摸着又在报喜不报忧,他性子本就沉闷,身子骨弱,若是心里再藏那么多心事,估计是不要命了。 柳子歇为自己做的太多了,自己却没为他做过些什么,所以,这封信她得快些回。 只要能换得他心里的妥帖,别说一封信,就是十封信,她都要写回去。 她在符牌顶端钻了个小孔,用细绳穿着,挂在腰侧,日日提醒自己,勿要焦急冒进。 就这样,送走了旧岁,迎来了新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