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不正言不顺”便把邱姨娘压得无力还嘴,陆夫人说得不错,她是妾室,光凭这一点,她就不该管家。 原先只是陆夫人要脸面,若她闹到官场上,不仅管家权要交回,陆润生的面子也不保,眼下正是他在浙江查案的关键时候,若家中横生枝节,被言官参一本,背后再叫有心人推波助澜,绝对够他喝一壶了。 于是陆润生立刻也站到了陆夫人一边,好言好语向邱姨娘道:“月如,我知道你这些年的辛苦,你要什么补偿,我都给你——”邱姨娘当即打断他道:“老爷能说出这话,便是不知妾身的辛苦。” 一个妾室,一再打断主君说话,尤其还是在夫人面前,这很令陆润生没脸,他登时有些恼了,因此声调也冷了下来,“此事由不得你!” “老……老爷?”邱姨娘一惊,望着满面严肃的陆润生。 陆夫人心中有大仇得报的快意,须知当初她们也是这样逼她的,终于等到对面的人自食恶果,她于是把当初老太太的那句话送还给她,“妹妹,该放手时需放手。” “放手?”邱姨娘身子几乎伏倒在桌上,抬眼深深望向对面的陆夫人,“姐姐这话说得何等轻易,十年,姐姐在那院子里受用了十年,外头都是妾身在料理,多少心血,多少辛劳,如何放手?我知道,是因府里桩桩件件料理得顺顺当当,大家平顺日子过惯了,便以为就该如此,实则你们没管过家,如何知道我背后花了多少心血整治料理。这一大家子几百口人,光吃饭穿衣的小事,拢共起来也是大事,一个不当,闹出的事故岂是好顽的?” 陆夫人心下只是冷笑,当年她也是管过家的,只是后来交由邱姨娘罢了,如今到她嘴里却变成她们都没料理过家事,只她一人辛苦奔忙。 至于陆润生,他并无什么别样感受,因当年妻妾尚未进府时他母亲管着家,家里并没出什么乱子,后来陶沅嫁进来,也把府上的事料理得妥当,唯一不好的只是与老太太不睦,为此花费了他许多心血,再后来邱月如掌管中馈,也上下一体,内外和顺,因此他觉他母亲、妻子和爱妾都是贤内助,这个家交给谁都能打理。 邱姨娘见陆润生无动于衷,便又看向陆夫人,捂着胸脯掏心掏肺道:“姐姐,妹妹自问这些年对你恭恭敬敬,绝不敢有一丝逾矩,便是每年外头送上来的好东西,也必然挑了最好的先敬送给姐姐,不仅我这样,教导孩子们我也是这样说的,府里只有章儿一个儿子,我平日总告诉他说嫡母才是母亲,往后先要孝敬老爷太太,而后才是妾身,便是将来他大了,娶妻生子了,妾身也还是教孙儿这样孝敬姐姐!” “是么?”陆夫人哂笑道:“可这毋须你教导,我是章哥儿的嫡母,他原该如此,”最后几个字咬字极重,一双眼深深将邱姨娘望着。 想用她儿子来威胁她,大可不必! 陆夫人自认还有女儿,将来女儿嫁入高门,凭女儿女婿的地位及她这个嫡母背后的家族势力便能教陆怀章忌惮,除非他不走仕途,所以她有什么好怕的? 邱姨娘眼中几乎恨出了血! 陆润生呢,他听得出妻妾两个在打机锋,他这样在波谲云诡的官场上活下来的人,走过的钢丝比这要难得多,因此丝毫不把二人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毕竟两个妇道人家,还能翻出天去? “老爷,此事老太太可同意了?”邱姨娘用上最后一招。 提到老太太,陆润生很不悦,他站起身,“这府里的事我说了算,母亲年事已高,你不要到她耳边吹风,惹她老人家不高兴,闹得家宅不宁,于大家都没好处。” 邱姨娘铩羽而归。 陆润生想着妻妾两个本就有龃龉,坐在一桌谈怕谈到明日去也谈不拢,他于是起身正色道:“不如夫人先回,我有几句话单独同月如说。” 陆夫人看清楚了形式,她知趣地起身,告辞出去,留陆润生去与邱姨娘周旋。 走到长廊上,可以七录斋还挂着元宵节的花灯,大红色,通身印着一个金粉的“宵”字,一溜儿排下去,陆夫人很看不惯,心道忒俗了,来年这儿的一切都得按她的来。 陆夫人身边的薛妈妈对内宅阴私见得多,比陆夫人更老道,回去的一路上极力劝说她:“太太,不管此事结果如何,您与邱姨娘是彻底撕破脸子了,这些年来,老奴冷眼瞧着,邱姨娘是面善心狠,颇有手段的,加上还有儿子傍身,又有老太太向着,而太太您心慈手软,孤立无援,岂是她的对手?唯一的法子,便是再给老爷房里添人,老爷把心放到别处了,便没空应酬她们,最好那人再生个一儿半女,那更有她受的,可恨那扬州母子没福,不然她们接回府来,便不需这许多手脚了。” 当初陆夫人正是想要重新掌握内宅大权,才提议接月娥母子回来,如此可与邱姨娘分宠,外室生的儿子再养在自己名下,更是打住邱姨娘的七寸,而后她再一步步蚕食她的势力…… 可惜,一场意外把她的算盘都落了空,导致她如今的被动。 连今日的摊牌也是匆匆忙忙,可以想见她往后的路有多么难走。 “可是,妈妈,这样的事我再也做不出来了,”陆夫人仰头望天,天上有一支蝴蝶样的风筝,她望着那孤孤单单的一只风筝,目光悠远,似乎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怎么会走到今日这一步的?妈妈你从小跟着我,你最知道我,我怎么能把夫君的外室接回来,我怎么能往他房里塞人,我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我都不认得我自己了。” 薛妈妈怜爱地望着陆夫人,伸手替她把灰鼠皮披风轻轻拉平整了,语重心长道:“小姐别怪自个儿,这都是叫他们逼的,没法子的事儿,在自家做姑娘和在人家做媳妇,那是决然不同的,小姐没错儿,就是太善性儿了。” “罢了,”陆夫人垂下眼,继续往前走,“此事往后不要再提!” 薛妈妈无奈,却也只能应了。 其实她想说陆夫人就是做姑娘时太顺,享了太多福,把性子养得太清高了,人家的媳妇可不是这么好当的,若当初肯低一点儿头,不会落到今日这地步,然而她不愿这样说自己自小看到大的小姐,也舍不得看小姐丝毫不快。 却说陆夫人走后,陆润生把院子里的丫鬟也都遣退了,他和邱姨娘也从正厅转到内室详谈,很快整个七录斋都能听到他们的争吵声。 陆润生自知理亏是不敢吵的,始终好言好语地劝邱姨娘,邱姨娘不依,大吵大闹,陆润生始终沉默着不接茬儿,邱姨娘吵累了,这才休战。 …… 陆润生见她心绪已平复,才又同她说起正事,先许了她许多田产铺面,邱姨娘自己就不缺银子,尤其娘家又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富商,早看不上这些阿堵物了,陆润生见利诱不成,便又许她定给儿子女儿说门好亲。 邱姨娘把身子转过去,瞧着他冷笑道:“章儿和菡儿都是老爷的孩子,尤其章儿还是您眼下唯一的亲儿子,他俩的婚事您可不要上心么?” 一番话说得陆润生哑口无言,他坐下来,把手边被邱姨娘砸碎的茶盏推开些,“那你要什么呢?” “什么也不要,妾身只是不明白,为何老爷非要叫夫人替换妾身,重新管家,是妾身做得不好么?老爷?”邱姨娘定定望向陆润生,最后这句“老爷”喊得相当恳切。 陆润生半年前许诺过陆夫人,他对陆夫人有愧,更不能失信于她。还有一重他不能说的因由,那便是岳丈和小舅子听闻他府中妾室管家,逢年过节都要敲打敲打他,他的同僚中有一个无意间知道了,也背后说嘴,他不能不顾忌声誉。 “唉……”他无奈长叹一声,手掌轻轻拍在桌案上,像是在气自己。 邱姨娘见他稍有松动,以为能说动他,便做出含情脉脉的样子坐过去,把他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胸脯上,“老爷,您也替妾身想想。” 然而陆润生在小事上尚能依她,大事上却从不含糊。 陆润生收回手,“月如,不然沅儿为正你为副,你在旁协理?” 邱姨娘闻言,倏地变了脸色,把手上一个甜白釉茶碗砸了,而后又是新一轮的大哭大闹,摔杯打盏。 关起门来陆润生不再顾忌脸面,邱姨娘打他骂他他都受着,要砸东西他也任由她去砸。 最后邱姨娘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完了也没撼动他分毫,无法,只得妥协,然心里的怨气终是不能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