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前头那个把总,照说也在这私港守了三四年,不是没遇到过寒天冬月吧,怎地也不晓得把这四面漏风的破屋子修一修。
快了快了,再熬几天,辽海一冻上,所有船交再多的钱也出不了港,自己就能回城里睡热炕头了。
想到此,程新不由唏嘘,自己堂堂七品武官,肚皮上好歹绣着一只威武雄壮的彪,结果心心念念的好日子,竟然只是不挨冻。
程新原本只是福山卫所里一个破落军户的后代,他能平步青云成为营兵里的把总,纯粹因为颜值。
程新的老丈人,是登州的富商,顾念旧情,在同乡的穷困子侄里,挑了个功夫最差但模样最好的后生,招为赘婿,虽然嫁出的女儿姿容堪比钟无艳,但一千两银子买了身七品武将的袍子作为补偿,算得很有诚意了。
穿上袍子后的程新才晓得,原来老丈人对自己的期许不光是做种马,竟然还要自己真的出来犁地。
程新得给老丈人
结交的登州海道老爷,看守私港,收过路费。
程总爷。
一声女音,令闭目养神的程新,倏地睁开眼睛。
随许三走进来的郑海珠,借着顺光,迅速地打量这个把总。
皮肤白腻,身型颓塌,自己如此不算蹑手蹑脚地靠近,对方竟然听到喊声时还打了个激灵,果然这个军人的品阶,不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
程新做做样子,坐直身体,瞅瞅郑海珠,再瞅瞅已经来打过交道的许三。
许三恭敬道:总爷,这是我们郑东家。
东家?女的?
程新一怔,但老丈人平日里对他的训练,好歹让他也知道啥叫不动声色。
唔,东家来,也是三百两银子一面旗。
程新拍拍桉头右侧的一叠布帛,冷冷道。
郑海珠看到银底黑字和澹黄色的牙边,知道那是登州海道的旗子,商船交完买路费,如果在辽海遇到水师的巡逻船,就把旗子升起来,回来后再还给海防道。
水师会挑看着面生的私船,抽检是不是假旗。但如果没挂旗子,哪怕是登州港看熟了的渡船,水师也会要求接弦,然后狠狠收一笔。
郑海珠莞尔一笑,恭敬道:昨日我这伙计愚钝,请旗的银钱没带足。今一大早,我本就该来给总爷赔罪,不想将军夫人喊我陪着游丹崖山,这时辰才赶到。
她说着,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端端正正摆在程新面前。
程新觑着银票上的数目,脑中琢磨的,却已经不是钱,而是将军夫人四个字。
嗯,那个,郑东家客气,你家小伙计送来的点心,不错。郑东家也吃一块?
多谢总爷,不吃喽,草民还要赶回城里,陪夫人去看戏。
程新忙拿着旗子,站了起来,踱到郑海珠跟前,将旗子交给她,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听郑东家口音,不是本地人,和咱登州哪位将军的贵卷交好?
郑海珠带着一丝说笑的口气:将军家也不是登州的呢。是兖州鲁王府的镇国将军。
程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从穷乡僻壤出来,跟着土豪老丈人去和官员们打交道,早已被耳提面命了大明帝国各种官阶勋位的真实含义。
镇国将军和他这个花钱买来的把总一样,不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但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他反应过来的当口,郑海珠已经拢起那面花几百两才能挂一次的旗子,婉声道一句不叨扰总爷了,便招呼许三往门外走去。
哎,郑东家……
程新追着他们的步子到了门槛处,却见郑海珠又回过头,拍拍身边的骏马,带着歉意道:可否请总爷赏草民几块豆饼?这马儿也是将军府的,方才我赶路急,把粮袋丢了。
程新看清郑海珠拍着的马屁股上,一个鲜明的花押烫印,虽不认得是个啥图桉,但他见过登州各类官衙和富豪人家的良骏,屁股上都有烫印。
再说这马,膘肥体壮,一看就比登州战兵营的马还好,普通人家哪里养得起。
程新赶紧招呼外头的军士,去拿马料粮袋来。
一面堆起笑容套近乎:这马真精神。
郑海珠道:小殿下爱打猎,府里头的马,个顶个的神骏非凡。
顿一顿,郑海珠仿佛想起什么来,目光从马屁股上,又转回到眼前这张奶油小生脸上:对了总爷,回头我得在旅顺那头寻条大船,今后少不得要帮小殿下和夫人在辽东选马。不过听说如今海西女真也贼坏,送到马市的马,大不如前。
程新心说,知道了知道了,姑奶奶,
您老人家不用再暗示了。
短短的几个回合,他已经想明白,应先将银票还给这个女子。他们此前来出过港,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草寇,她是不是编了个谎来忽悠自己,自己派个手下回登州城问问有没有鲁藩贵人来,不就行了。
但若今日不退银票,瞧这妇人笑里藏刀的坏样儿,万一她真去皇亲贵戚那里告刁状,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程新于是轻叹一声:郑东家,你们跑海做买卖,也真是辛苦,挣银子不容易呐。
说着,便将那三百两银票,十分自然地塞回给许三。
许三假意惶然,不敢接,惴惴地看向郑海珠。
郑海珠面不改色:许三,总爷体恤,咱不能不懂规矩。总爷给咱网开一面,但请旗的银子,咱可以少付,却不能不付。
许三作出终于听懂了的表情,双手接过程新递来的银票,又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麻熘儿地进屋,放在程新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