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天里,萧廷深都没有再召顾忱进宫。
许是因为上一次的见面不欢而散,又或者是因为国事繁忙,这位皇帝陛下着实消停了几日。顾忱也暗自松了口气——他还记得上次见面之初是如何的尴尬,最后两人又爆发了怎样激烈的争吵,尽管在宫门口魏德全向顾忱做出了解释,但他依然提醒自己,切莫再犯和前世一样轻信的错了。
萧廷深会容忍他,只是因为对他还怀有一点兴趣,而他需要做的就是把握好这点兴趣。
……他们之间早就不可能是过去的朋友之谊了。
拔掉那些“萧廷深还顾念旧情”的错觉,顾忱会在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余感到心底有些隐隐作痛,但他顽强地、固执地忽略了它。好在百夷使节即将进京,顾忱的兵部要安排京城布防、协同户部进行物资调派,再加上他兼任京营统领,还得迎接和护送百夷使节进京,忙得没什么时间再去想其它的事情。
七天后,使节抵达了京城。
顾忱从京营里挑选了五十人,跟随他一同在京城门口迎接赫哲等人,其中包括一位名叫张添的青年,不过二十多岁,刚刚接任京营副统领的位置,像迎接外国使团这样的大事,他还是头一遭。
前一天京营训练,张添就私下里找过顾忱,不好意思地问,他们要用什么礼节来迎接使团。
顾忱想了想:“负剑礼。”
张添吃惊地睁大双眼,反问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突然又想起眼前这个俊美青年是自己的上司,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然而顾忱知道他想问什么——负剑礼其实是个阵前礼节,示威的意味颇为浓厚,这么对待赫哲一行真的可以吗?
马蹄闷雷般踏过大地,将顾忱从沉思中拽了回来。他抬眼望去:地平线上由远及近驰来五名骑兵,呈一道锐利的三角形,破开夕阳的余晖,披着霞光向他们疾冲而来。当先一名骑手身材魁梧,个子很高,正是百夷大王子赫哲。
张添在顾忱斜后方小声惊叹了一句:“好快!”
——百夷骑兵闻名遐迩,威震四方,顾忱早在前世就已经领教过。百夷人的马也比大靖马匹要优良一截,高大、力量强悍,善于冲撞和踩踏。
顾忱收敛心神,神情沉静,微微握紧了缰绳。他知道,如果赫哲等人的马冲得够快够近,很有可能会惊到自己的坐骑。
一眨眼间,五位骑兵已经逼近眼前,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张添不由靠近顾忱:“他们怎么——”
——不减速?
炫耀马力,显示武力,简而言之两个字,示威。
但顾忱没有把这话说出口,他只是挥了一下手,示意张添后退。下一刻,赫哲的马已经抵达顾忱身前,眼看就要撞在一起,赫哲猛地一拉缰绳,大马的前蹄立即腾空而起,几乎是擦着顾忱的马头重重落下,硬生生把张添惊骇的呼声憋在了喉咙里。
再晚上一点点,顾忱只怕连人带马都会被撞飞,死是死不了,摔个筋断骨折却是难免的了。这个赫哲真是可恶——
张添怒气冲冲地向赫哲瞪了过去,却只换来对方的一声朗声大笑:“抱歉抱歉!你们大靖的路太窄了,我的马根本驰骋不开,才放它跑了小一会儿,差点儿没刹住——吓坏了吧?”
后面那句是对着顾忱问的,尽管这么问,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甚至带了几分对文官的轻视。在他获得的情报中,今日来迎候他的是个文官,顾忱身上穿着的大红官服也让他更加确定,这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然而这个书呆子却并没有被吓傻,或许有几分胆气。他只是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向赫哲抱了抱拳,行了一礼:“下官顾忱,见过百夷大王子殿下。”
他甫一行礼,身后五十人包括张添在内,都整齐划一地举起左手中握着的长剑竖在身前,光芒在夕阳中折射出铁锈一样厚重的色泽,无端生出几分杀气腾腾。赫哲脸色顿时一变,伸手就要去摸腰间的剑——他早就听说靖人狡诈,难不成要在此诱杀他!
然而下一刻,五十人齐刷刷地躬身行礼:“见过大王子殿下!”
嚓地一声,长剑由左至右,还剑入鞘,连同那铁锈一样的光泽也被收入鞘中。顾忱温和一笑,道:“抱歉抱歉,殿下受惊了吧?此礼名为负剑礼,是我朝迎候贵客的礼节。”
负剑礼——大靖以铸剑术闻名诸国,长剑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百夷人曾对大靖锋利的铁器十分避讳。以展示长剑为礼节,这和赫哲一样,带有一丝示威之意。
赫哲僵在原地,一只手还搭在腰间长剑上。过了片刻,他缓缓松开剑柄,转头看了顾忱一眼,仿佛是第一次正视他的存在。两人对视了半晌,赫哲慢吞吞地开口:“你叫顾忱?”
“正是。”
“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是朋友吗?”
“不,是敌人。”赫哲说,“七年前淮河之战,他是你们靖朝的统帅,也姓顾。”
顾忱不易察觉地一顿:“……殿下所说之人,正是家兄。”
赫哲点了点头:“你兄长。”他停顿了一下:“他倒是很厉害,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可惜他意识不到,比精湛的兵法更重要的东西——我们百夷人更加齐心,才战胜了他。”
张添的目光带着担忧,几乎是毫不掩饰地射向了顾忱。他大概想说话,想愤怒地反驳赫哲几句,但苦于他不过是个副统领,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位置,于是他只能担忧地看看顾忱,又忿忿地看看赫哲。
这是挑衅和嘲讽,毫无疑问。
赫哲是在暗讽大靖那时的内斗,也是从侧面暗示顾忱的兄长死于自己人的出卖。顾忱早在前世就已经察觉到蛛丝马迹,也曾追查过,只可惜还未有什么结果就已经身死。而如今……虽说他有过心理准备,可在赫哲说出口的一刹那,他还是感觉到心底传来一阵绵密的、针扎一样的疼痛。
他不动声色地用力握紧手中缰绳,指节被勒得发白,粗糙的绳子磨得掌心有些刺痛。随后,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殿下所言甚是,只不过淮河之战最后却是我大靖胜了,看来贵国的心还不够齐。”
赫哲不由一窒。他来之前,身边的大巫就多次提醒过他,靖人狡诈,他此去无论如何也不能示弱,甚至还要显示出几分威慑之力,以打压下大靖的气势,从而在和亲时能争得更多的有利条件。然而眼前的顾忱和他所设想的文官相去甚远,对方看起来软绵绵的,偶尔一闪而过的锋芒却丝毫不下于大靖所铸出的长剑。
挤兑不成还被对方反过来嘲讽了回去,赫哲难免脸色有些难看。然而他毕竟是百夷实际掌权者,沉默半晌后不怒反笑:“顾大人口齿真是利索,难怪,”他有意停顿了一下,“顾大人是位文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