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哥哥,我此去就再无归期。回不去了,你能不能再给我唱一遍《阿干歌》?”
慕容玄此刻沉默了,慕容部最美的女孩,慕容仪,也许今日就是权臣的爱妾了。不是没有想过要保护她,只是,面对如父的阿大,还有命运多舛的慕容氏家族,他们的想法,谁会在乎呢?眼里一阵酸涩,他接过这套沉甸甸的衣服。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两股暖泪落下,慕容玄唱不下去了。
“不用难过的,用不了多少年,我就给慕容氏争一块封地。到时候,我们就都有家了。”
夕阳西下,风儿无言。
夜宴在太极殿东堂举行。新皇上与新皇后高坐大殿中心,朝中亲贵散座于大殿东西。新皇帝元脩身着大婚吉服,头戴十二旒皇帝冠冕,与盛装的皇后并坐王座。
高薇坐在元脩身边,罗衣华容,面若死水。太极殿众人,喝酒的喝酒,狂欢的狂欢,她,大丞相高欢的长女,就这样成了皇后。
“皇上,能和臣妾喝一杯酒吗?”
“好。”元脩举起了酒盏。
高薇,这就是朕皇后了,或者说,是高欢的细作……太昌、永兴、永熙,频繁变动的年号,永熙?他这个傀儡皇帝,有选择吗?
“皇上,臣妾不善于言辞,也不善于猜人心,恐侍奉不周。皇上如果不想见到臣妾,臣妾也绝无怨言,请皇上舒心就好。”
“皇后甚是体贴。”元脩一饮而尽。
双眼噙满的泪水模糊了绝美的皇后妆,高薇一饮而尽。帝后再无一句话。
“皇上,大丞相!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我丘穆陵家也有一礼物献给丞相,贺帝后永结琴瑟之欢,早协熊罴之庆!”
司马子如拍手大笑:“好!早就听闻穆氏的大礼,如今我等也有幸一见。”
邱氏老者“啪啪”两声,大殿中央有帐幔轻轻落下,只见三位女子鱼贯而入,隔着粉色薄纱轻舞起来。
那曲甚是好听,似乎是新谱,又分明有《乐府》旧曲之风,待到乐女轻唱,众人才晓得原来是《诗》中“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隔着轻纱,众人看不清跳舞女子的脸,却只觉得朦胧好看。为首的女子最美,肤白似月,眉如翠羽,眼若剪水,眉心以桃花点缀,一双美目下面是秀挺的鼻梁,朱唇轻启,腰如束素。如三月桃花,甜美娇俏。更不用说舞动时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倾国之姿,真如洛神降世,叫众人舍不得眨眼。
如桃花一般美好的女子出嫁了。魏国早已被拓跋氏鲜卑化多年,虽说也着意汉化,这些魏晋老人却已是多年不见汉舞了。更何况那轻纱之后的女子们舞姿绝美,十指皆莲花,如乘云气,似御飞凤,游荡于四海之内。
众人皆呆住了,高欢饶有兴味地看着薄纱之后的绝美女子,让他恍如隔世。嗜血半生,今日偶得逍遥。当年如桃花一样的女子就那样被血染红了粉衫,让他再不忍看春日桃花。
帐幔缓缓升起,不只高欢,众人都看痴了。慕容部本就以美女著称,东晋皇族中多娶慕容氏女子。更何况许久不曾出山的慕容氏,用几代美人生出的女子,美得不可方物。
随着乐曲加快,三女子愈舞愈灿烂,仿佛春日的桃花已经开尽,仿佛没有回头路的狂奔,仿佛看见荼靡也要用尽全力舞下去。桃花的确灿烂,然而并没有花嫁,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为了复兴慕容氏,这桃花可以一直开下去。
帐幔升起那一刻,高欢的心跳仿佛停了。“阿珂?”虽然为首的女子最美,可另一个女子……众人窃窃私语,这便是那丘穆陵养女?美则美矣,居心叵测啊!叵测?送你你要不要?便是今日死了也值得了!
“哥哥,这丘穆陵氏孝敬父亲的女子,真是极美,比世家送那几个好看多了。正好,咱们父子三人,一人一个。”
高澄邪魅一笑,悄声说道:“你别忘了,我们还不是王族,别太得意了。”
“切!你和父亲一样,端得清高!有什么区别,江山还是我们父子打的呢,让谁当皇上,还不是一句话。”高洋起身在高澄耳边说:“就算是太武帝也是被……”
“子进,你话多了。”高澄横睨了高洋一眼。
“唉,哥,你不要我要啊,你有鸿鹄之志,我就吃喝玩乐得了。”
帐幔完全升起,华光四射,慕容仪却并不讨好,她冷着一张脸,轻轻一礼便欲下去。在座皆惊为天人,原来权势带来的好处这样直观,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美人。艳若神女,冷若冰霜。一切不出意料,慕容氏姐妹一舞定乾坤,在座百人无不心生爱慕。
皇后高薇忽然说话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舞甚是应景,我必一生不忘。皇上,我想赏这三位舞姬。”
元脩会意,“太乐署有心了,春日之桃,恰如皇后一般正当其时,甚是应景。赏珍珠三斛,绸缎三十匹,玉如意三柄,黄金百两。”
慕容三姐妹齐齐跪下,“奴婢谢皇上、皇后赏赐!”
“等等,今日我还有一舞想看,不知你们会不会舞?”
慕容仪心里一凛,屏气回话:“不知皇后娘娘想看什么舞?”
“《明妃出塞》。”
慕容仪心里大惊,并非不会,而是明妃出塞其辞甚是伤感,如何在大婚之日演出?若说会,这大喜日子出演这伤悲之辞,皇上能饶了她们吗?若说不会,谁不知高阳王元雍的家伎徐月华凭借此曲名动洛阳,元雍死后,她被迫嫁给一位将军做妾,再用箜篌弹奏此曲,更添伤悲,闻者无不动容,洛阳城里恐怕无人不会。
步瑶却并不知这些,见慕容仪语塞,大殿忽然极静,心知不好。她掂量着小心回道:“回皇后娘娘,此舞奴婢们并不擅长,自入太乐署以来练的都是《桃夭》,若此刻作此舞,恐怕污了皇后娘娘眼睛。”
“你们不肯跳吗?”
三人已是瑟瑟发抖,齐齐跪下,不知如何是好。
高欢忽然面含淡淡笑意,温和说道:“皇后娘娘,要看此舞,须得过了今日。《明妃出塞》舞辞甚为哀伤,‘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如此之辞,你叫太乐署这些伶官如何敢在今日唱出?”
高薇眼中充满雾气,神色黯淡下去,“罢了!大丞相说得是!是我一时兴起,听闻洛阳城里风靡此曲,百闻不如一见,也难免心痒。”
至此元脩发烫的面皮方才冷却稍许,随着众人的笑闹,淹没在太极殿的狂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