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件事,顾大娘便不许他住在顾家。“我们清清白白的名声,都坏在这人身上。还容他在家里住,不是让人戳脊梁骨吗?”
顾三爷一是本就恼怒,二是被顾大娘哭闹不休,三来也知道大郎有本事,搬出去也不怕冻着饿着。于是让涂生出去单过,想落得个耳根清静。
谁知这厮天天来纠缠女儿。只要被顾大娘知道,必定大闹一场。家里老婆哭,女儿哭,吵得三爷不胜其烦。
家宅不宁也还罢了,顾三爷最受不了的,还是被村里人看笑话。虽然笑的是顾大郎,但顾家也不免成了笑柄。连带他顾庄主都大丢面子。
为了今天的庄主地位,顾三爷真可谓呕心沥血。从毅然冒险变卖家产,到聚合饥民,到远赴边疆……这一路不知担了多少风险,受了多少煎熬!吃尽千般苦,受尽万种罪,终于奠定顾家传代的事业,眼看成了本地新兴豪强,转眼之间,却成了供别人茶余饭后消遣之物,甚至耻笑的对象。
这都是那个人的罪过!
但三爷还念着他的好处,并没将他怎样,反而让人私下照应,不要少了他的口粮。谁知这厮竟变本加厉,在村里胡说八道,说跟女儿如何如何!
这种事都要忍下去的话,今后谁还将他顾老爷放在眼里!顾三爷当天便吩咐下去,将那个人驱逐出庄,凡顾庄的人,都不准和他来往。
听了三爷的决断,顾大娘反倒犹豫了。“老爷,那个贼囚虽然可恨,干活倒还勤快,什么都会做,力气又大,能顶一两百个壮劳力……”
顾三爷只说:“你不用管,我自有分寸。”
换一个人,不准他在村庄里住,断绝了和村里人的来往,这比当场杀了他还凄惨。一刀杀了还得个快性。被逐进森林、慢慢冻饿而死,这是被钝刀子割肉,痛不可当,最终仍是免不了一死。
涂生却不然。大森林里多的是獐儿兔儿,哪个腿脚比他更快?什么时候不能捉来充饥?密林中那些狼虫虎豹,躲他还嫌躲避不及,哪里伤得了他?
天寒地冻也不打紧。顾庄这些房屋,一多半都是涂生经手。不用费多少工夫,便能在林中给自己盖间房子,里面燃个火炉,再冷的天也不怕。
说起来,不需要出力为顾庄做工,他一个人还过得好些。
但涂生听说要驱逐他,仿佛挨了个晴天霹雳。不能在顾庄生活,就是不能见到小玉!
涂生跪在顾三爷面前,百般哀求。顾三爷先还不明白,以为他和别人一样,唯恐被逐进密林以后活不下来。“你怎么糊涂了?别人怕这个,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要你死。你且在林子里过一冬,等天暖了方便上路时,你自回内地便是。需要多少盘缠,到时候我自会悄悄给你。”
涂生想说出心事,但也知道三爷之所以暴怒,起因便是小玉。唯恐提起这件事,更加火上浇油。但这件事不说,三爷的话又句句在理……涂生无法,只得连连磕头哀求。
还是顾大娘无意间提醒了三爷。见那个一心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跪求丈夫,顾大娘急忙赶来,指着骂道:“我明告诉你:休想攀扯我女儿。之前看你还勤快有力,谁知你竟是这等下流坯子……”
顾大娘指着鼻子骂声不绝,被顾三爷喝止:“这里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还不回去。”
赶走顾大娘后,三爷来回踱了几步,对涂生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这门亲事我本来早许给你的,但出了那天的事……当着外人的面,就敢动手动脚!还到外面去夸口!”一想起来,三爷就压不住火气。涂生只流泪叩首,磕得咚咚有声。
顾三爷见他如此凄惨,叹了口气,似乎又心软了。“你起来,且去林子里过些日子。你顾大娘现在见不得你,等过一阵,再看还能不能挽回吧。”
涂生得了这一句,像久旱之后得了甘霖,连声道:“谢谢叔,谢谢叔!”
顾三爷绷着脸,“我并没答应你什么。早点走,不要啰嗦。”
涂生当天便离开顾庄,只怕走得稍慢,恼了顾三爷,把才给他的那点隐隐约约的希望又掐灭了。
从严格意义上说,顾庄的一切,都属于顾三爷。当初那个垦荒团,是他变卖家产出资。国君封君也有资助,但那资助并非给予饥民,而是给顾三爷顾成这个团首。若垦荒有成,这笔资助也是着落在顾三爷头上,用历年的粮、税分批偿还。垦荒团的口粮、车马、牲口、粮种、工具……没一件不是顾三爷的。
逃难的饥民,哪里会有这些东西。加入垦荒团时,他们也和团首签了约,垦荒所得,几成交税纳粮,几成是团首所有,剩下几成是自己所得——没有最后这一条,无人会远赴边疆垦殖。但现在才开辟出田地,还没有任何出产,所以除了顾家,任谁的东西其实都并非自己所有。
但对于涂生,顾三爷格外大度。驱逐之时,没有收走他平时用得最多的那几件工具。“打铁的时候就特意加了料,份量那么重,别人也用不了。让他带走就是。”
(得知三爷有这句话,涂生心里越发喜悦。不是贪图那几把斧头、砍刀,而是觉得:叔既然仍旧疼我,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