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九十章 千年·“不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终）”

我向前走，3030却在我身后说：</p>

“我知道你们的无奈，错误在那个有私心的研究员，不在你们。你们无论选择保留九幽还是弃置九幽都没错。”</p>

“我不会离开九幽，我会在此守候千年，利用我并不多的权限守好这座无人的孤岛。我会当好九幽的保安，盯好机械的运行，你放心吧。”</p>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声音里有着令我熟悉的责任感。</p>

世界对我们是仁慈的。</p>

让我们在尚且没有老去的时候……即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肩头的重量和此生的使命。“3030”如此，“苏明安”亦如此。</p>

我大步向前走，脊背感受着声音的热度，身后仿佛燃烧着烈火。</p>

我的手指在唇畔刮过。</p>

感受到了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p>

……</p>

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p>

世界仍然嘈杂。信仰、战争、历史……神灵高高在上施以命令，便有亿万人类为祂赴汤蹈火，却也有同样多的人类试图寻找旧神的痕迹。</p>

炮火、死亡、疾呼在我耳畔飞过，有时我踏足一些城市，会有士兵向我递来征军宣传单。纸面上的措辞慷慨激昂，旧神的轮廓若隐若现。</p>

“是谁召集了你们参军？”我随口询问。</p>

约莫十六七岁的士兵满脸灰土，笑起来能看见白白的牙齿：“是旧神御下的天使大人！只要跟随天使而战，我们死后就能轮回转世！”</p>

……是吗。</p>

我不知道是哪位主理人利用了神话，为自己添加了“天使”的名号，无非是想要个师出有名。我也不知道这位主理人的具体想法是什么，这与我没有关系。</p>

“……您有兴趣参加旧神军吗？我们可以为您引荐，也许您还有机会见到天使大人。”士兵满脸虔诚。</p>

“我也是天使。”我说。</p>

照这样来说，我也是天使，秩序天使。自己编纂出的神话，却被他人奉若圭臬。</p>

十六七岁的士兵茫然地望着我，而我一笑而过，将宣传单塞回给他，便离开了。</p>

在千年计划开始前，我经常在电视上汇报科研成果，然而仅仅过了七八年，人们就认不出我了。也许再过几十年，他们甚至连“千年计划”这个概念都会忘记——这就是抹杀历史的破坏性。</p>

什么都不会记起。</p>

什么都不会剩下。</p>

……</p>

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p>

我去过山川与原野，捞过最活泼的鱼，捉过跑得最快的鹿，我踏足尚未沦为钢铁的森林，驻足聆听夜莺的歌声。原来夜莺还活跃在这片炙热的土地上，它们仍然能用优雅的腔调歌唱。</p>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理想国建立之地。为了有一天，夏嘉文能够有家可回，他救下的新一代孩子们能够有立锥之地。为了有一天，贫困与疾病不会在土地上发生。</p>

长久的旅行期间，我看到太多的人和事……在炮火下拼命护住孩子的母亲、背着儿女尸体的老人、抱着画纸跑过战场的年轻人、施粥的好心人、成群结队走过的雇佣兵、城墙上演讲的新任国主……</p>

世界完全变了个形状，像一列疾驰的火车，向着人们无法预知的方向疾驰而去。</p>

这让我觉察到了新鲜。</p>

仿佛一座船正在未知的海域航行。而我将独身一人航行在海面上，不感到喜乐悲痛，也不会得到幸福。</p>

大多交通设施已经失灵，我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土地，用五十年的时间，走过了十分之一的世界，整整块区域，城市、国度。</p>

很多人听说过世界上有一位男人，胸前挂着十字架项链，在进行一场长达几十年的漫长跋涉。凡是他去过的地方，都会接受到他的善意，无论是堆积如山的面包、清水，还是疫苗与药。渐渐地，传言出来了，说那位黑发男人是秩序天使的化身。秩序天使心怀纯善游历世间，施与民间温暖与爱。</p>

我不置可否。</p>

每次望着他们虔诚的神情，望着他们朝我跪伏，我都感到不真实……这世间真的存在“神”吗？曾经的“旧神”是否也是传言与崇拜的产物？实际上祂也是个凡人？</p>

我不知道。</p>

我的旅途继续在进行下去。</p>

天世代56年，距离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了五十六年，我没有见过夏嘉文，也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理想国建立之地。</p>

我的容颜依旧年轻，仿佛不老不死。可我已经渐渐感到，我那丈量五十六载的双腿开始吃力，有时候坐在黄昏下，一坐就是很久。</p>

寿命。</p>

人类的寿命。</p>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第一缕黑发开始掉落的时候。我吃惊地望着手掌中的黑发，像是望到了一棵骤然枯死的老树。</p>

明明我的头发还是黑亮的色泽，就像年轻人一样，脸上也毫无皱纹，言灵将我的年轻维持得很好。但身体的各个角落已经传来前兆——你的寿命不多了。</p>

潮水般涌来的疲惫，开始围拢我……那是一种无法排斥的窒息感。</p>

细细算来，从二十四岁那年开始旅行，我已经走过了整整五十六年的时光，对于大多数人类，这已经是寿命的极限。何况我的旅行并不安稳，我为平民挡过流弹，也曾单枪匹马杀入黑雾，年轻时见义勇为的事做得太多……也只能到这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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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灵可以跨越千万载，叠影也能觊觎千万年，而我纵使努力万分，也不过短短百年。</p>

我望着手里的黑发，沉默了一个下午。</p>

“……花落了。”</p>

窗外的老树掉光了最后一片叶子。</p>

……</p>

我开始采取行动。</p>

将理想国埋在无人踏足的深山老林，将写了二十分之一的《规则书》藏在生命禁地般的荒漠，将我这些年积累的所有财富换作食物分发给难民，最后，找到一座平静的小城。</p>

夕阳下斜，晚风吹起满头黑亮的发，我抚摸着自己光滑如昔的脸，忽然笑了，一如年轻时。</p>

……原来这个世界其实并不无聊。</p>

我已经感受到了此生的有趣。</p>

二十四岁那年做出的决定，我没有后悔。也许现在夏嘉文已经收养了一大批孩子，享受天伦之乐。也许他已经比我先一步死去，现在是他的转世踏足于世。</p>

自那次分别，世道太乱，足足五十六载，我们再没联系上，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忘记最初的承诺。</p>

……他现在已经去见林雅文了吗？</p>

我望着漫山遍野降下的夕阳，躺在摇椅上，将自己脑中的所有知识、科研技术、数据……一点点输进计算机中。</p>

我这一生无妻无子，终年以“秩序天使”之名行走于世，救下平民之数。寿终在即，我找到了一个孤儿，他无父无母，崇拜秩序天使已久。见到我，他脸上满是激动喜悦，喃喃着秩序天使的祈祷词。</p>

我便询问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