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过来时，她眼皮一瞬的开阖，像流淌着的漫天星河。</p>
“……我过完这一生了。”她说：“……我努力过完这一生了。”</p>
苏明安猛地坐在了雨坑里，没有起身。</p>
剧烈的幻觉充斥着他的视野，他喘着气，目光直直定格在微笑着的少女身上。</p>
“我有过未来。我……留下【痕迹】了。”</p>
她笑着看着他。</p>
火光跃动。</p>
在一片暗沉的雨幕中，那一瞬闪烁炽烈的光辉，如同骤然亮起的星子——</p>
……</p>
【从此以后，她看见了痛苦的意义。】</p>
【人主要关注的不是获得快乐或避免痛苦，而是看到生命的意义。】</p>
【……而她正在努力拥有这份“意义”。】</p>
……</p>
“嘭——！”</p>
……</p>
像身处在一阵粘稠着的律动中，他看见鲜血在眼前炸起。</p>
</p>
光辉碎裂，跳跃着的细碎光芒，像海面下水晶般的波澜。</p>
血红的，玻璃质般的碎片，夕阳一般，在眼前熠熠生辉。</p>
黑色在逐渐褪去。</p>
清晰的雨点声响，淅淅沥沥，雨珠混着血水从少女染血的面颊滚落，滴答在一片冰凉的地面上。</p>
她身上的雨点，终于落地。</p>
越过流言蜚语，历尽酷暑寒冬。</p>
……</p>
【存活人数：2人】</p>
……</p>
血红的光雨缓缓飘落，鲜血与雨水涌流汇集。</p>
苏明安收回视线，有些迟滞地转过身。</p>
他正朝着树下走去。</p>
树下，宛若睡过去的青年，垂着头，怀中抱着染血的大剑。</p>
在他靠近时，青年那悬着水珠的眼睫忽地猛然一抖，而后，一线天光从那眼里蹦了出来。</p>
青年的面色苍白，眼神却是透亮的。</p>
他像是突然惊醒一般咳嗽了声，而后出声：“……大哥。”</p>
苏明安那沉寂的神情，忽地一瞬生动地跃动起来。</p>
“你，没死？”尽管看见存活人数的数字时，苏明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开口时，他的语气仍然近乎沙哑。</p>
“……没，差一点……咳，咳咳咳……”莫言极为虚弱地应了一声，而后开始咳血。</p>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下巴滑落而下，与前胸大片的血花混成一起。</p>
“水岛川晴那小妞……可恶，以后不叫她大神了，什么玩意……对我下暗手也就算了，居然还对大哥出手……咳，咳咳咳咳——”</p>
他开口骂了几句，就被迫停下，剧烈地咳血起来，大片大片地鲜血滴落在他的身上，像染开了一片血色地图。</p>
“把这个喝了。”苏明安立刻取出中级血瓶。</p>
强生剂对此时的莫言来说没有效果，莫言此时太虚弱了，剧烈痛楚会将对方直接折磨死。</p>
而在他眼前，莫言摆了摆手。</p>
“已经没用了……大哥。”他哑着声：“你听说过【战斗续行】的技能吗？”</p>
苏明安沉默下来。</p>
【战斗续行】，被玩家誉为“临死前也要拖一个垫背”的绝佳技能，是在玩家死后，仍可以强撑着自主行动一段时间的技能，能够将自以为绝杀了的敌人打一个措手不及。</p>
很显然，此时的莫言，就处在这种状态中。</p>
……莫言已经死了，身体已经走向了无可避免的崩坏，现在还能说话，只是因为技能效果而已。</p>
他的生命，已经真正进入到了倒计时。</p>
“我知道了。”苏明安说：“还有多久？”</p>
“三分钟。”莫言说。</p>
苏明安移开眼神。</p>
莫言笑了笑：“没关系……没关系的，大哥，本来我下场，也就是为了体验一把传说中掉san副本的快乐。死在这里，还能见到大哥……我其实已经很高兴了。”</p>
“你知道吗，大哥，在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
【存活人数：1人】</p>
……</p>
苏明安握着剑，站起身。</p>
他站在铺天盖地般的雨中，望着眼前扭曲颠倒的视野。</p>
就像是明亮的室内突然被拉了灯，黑色如油漆桶泼幕布一般泼了上去了一样，没有一点留白，黑得十分突然，那不断滚动着，像是沸水煮开了般的云雾样的漆黑，看上去异常诡异和压抑。</p>
在前进一步时，他的身形猛然一斜，瞬间扑倒在雨坑里。</p>
左上角视野，血红的长条，写着一个清晰的20。此时正如警报一般在不停跳动。</p>
在厚重的雨幕里，暗沉的视野前，</p>
——他看见了一个长着兔耳的，若隐若现的身影。</p>
直播间突然被系统强行关闭。</p>
“咳……咳咳……”</p>
他居然也开始咳嗽。</p>
他伸手，握着剑，缓缓撑起自己渐渐失感的身体，像拖麻袋一般，费力地将其往前拖。</p>
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晕眩感渐渐开始支配他的身体。</p>
似乎已经开始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撕扯他的心肺，要搅碎他的脑浆。</p>
……低san值原来那么痛苦。</p>
那些快要疯掉，濒临临门一脚的玩家们……原来也曾那么痛苦。</p>
幻痛折磨着他的神经，似乎每一步的迈出，牵动着的神经、肌肉、血管都要近乎崩裂。</p>
像是一双大手在紧拉着皮肉做的绳，不断蹂躏、糅拧。</p>
他能听到那一声声来自身体各个角落带血的悲鸣。</p>
他缓缓前移，拖着自己的身体，靠近那道身影。</p>
兔耳身影无声注视着这一幕，直至他离祂越来越近。</p>
“噗通”一声，他松开手，倒落在水坑里。</p>
所有力气一瞬消失，他已经近乎看不见东西。</p>
冰凉的水漫过他的耳朵，他喘着气，竟然开始笑。</p>
……而祂在此时忽地开口：</p>
“——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p>
“就像水岛川晴一样？”</p>
“你会比她出色千倍。”</p>
苏明安笑了出来：“……如果我拒绝呢？”</p>
“需要我给你提供一次，第三世界结束后，爱德朗等人的炸药准备工作画面吗？”老板兔的语声中也带了些许戏谑：“人类对于坠亡的高位者，其落井下石的心态和行为，永远是我绝佳的调味剂——你应该早已想过自己失败的后果，就像现在一样。”</p>
一旦在这里失败，被清空全部实力，一切从头开始。</p>
而初入下一个副本，手无寸铁的他，将成为其他玩家的众矢之的。</p>
……类似水岛川晴的其他玩家。</p>
……类似爱德华的其他玩家。</p>
雨声劈啪作响。</p>
苏明安闭上双眼，视野回归一片宁静。</p>
他的胸口似压有千斤铁秤，肠胃亦复有吞金沉腹之感。</p>
在再度开口时，他的语声依然含着笑意：</p>
“……那就麻烦你了。”</p>
“什么？”</p>
“让我死吧。”</p>
“……”老板兔眼中现出了明显的震惊。</p>
祂不明白。</p>
以往，祂也做过这种在玩家濒死时，给予特殊身份的任务，其中拒绝祂的人寥寥无几。</p>
清空一切，屈辱死去，从头再来，很少有人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更别说，祂发出邀请的对象，往往都是些极其高位的玩家。</p>
当初的水岛川晴，便是如此。</p>
她当时看着祂的目光，像看着救赎，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成为【罹难者】的要求。</p>
……祂本以为，这一次也毫无例外。</p>
最强的，至强的第一玩家，曾被同胞威胁过，被同胞处于死地中的第一玩家，本更该毫不犹豫地答应祂才对。</p>
为什么……</p>
“为什么。”</p>
这样想着，祂便问了出来。话语中带着祂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急切。</p>
“因为我暂时动不了……也没法力值了，不知道怎么去死。淹死是否有点太过……”</p>
“不，我是问，为什么。”老板兔说：“为什么，你拒绝了我。”</p>
“这个原因……”苏明安想了想：“如果你再早来三分钟，我说不定就同意了。”</p>
“……是因为那个家伙吗。”老板兔用的是肯定语气。</p>
祂指的是莫言。</p>
“不。”苏明安笑了笑：“【……是因为很多个那种家伙。】”</p>
“……”老板兔沉默了片刻：“你似乎不觉得自己会就此结束，你的凭借是什么？”</p>
苏明安没说话。</p>
在再度扬起笑容时，他的语声淡了些许：“……你猜？”</p>
老板兔转过身。</p>
在被拒绝后，祂已经没有了再待下去的理由。</p>
苏明安没有等到老板兔的回答。</p>
祂山岳般的身形在雨幕中一点点远去，消失。而后，被关闭的直播间在此时被系统重新开启。</p>
雪花般的弹幕，在昏黑的视野里飞快流过。</p>
苏明安已经看不清那些字样了。</p>
但他依然可以猜到，大概是些什么内容。</p>
他动了动手指，调节了一下弹幕机制，让那些飞速划过的字句，可以语音播放。</p>
机械般冰冷的语声，响在他的脑海里，伴随着劈啪作响的雨声：</p>
【明安哥……没事，我们还有机会！】</p>
【刚刚这个直播间怎么突然关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p>
【他一定会站起来的，一定会……】</p>
【这才第六世界呢，第一玩家不会失败的——不会！】</p>
【没事，明安哥，就算你在这里停下，我也会决定下场……我们一定会将你的这一份填补起来……】</p>
【还有九个多月，我们还有机会——】</p>
【没错，大家一定要保护好重新开始的明安哥！不能让其他的玩家欺负他！】</p>
【还有吕树，吕树一定不会离开的，苏明安你不要放弃……】</p>
……</p>
他听着，听着这些冰冷的机械语声，带着暖意从耳边流淌而过。</p>
雨水漫过他的面颊，他闭上双眼，想要就此睡去。</p>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微微一颤。</p>
他紧了紧麻木的右手，除了那近乎麻木的痛感外，指腹还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p>
剑身此时落在他的指腹，他的手指微微动弹，便能触及那有着划痕的签名，表面凹凸不平。</p>
……他摸到了一把坚硬的长剑。</p>
他心口一瞬间恍若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大脑支配了本能，一瞬间涌起来的热血一样的东西跳出了这具无力的躯壳，支配了动作，他近乎疯狂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拍在地面上，弓起五指，以指尖为支点想拉动全身。</p>
他感觉自己像是油画里那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近乎要折断的手指是纤夫脆弱而有力的身杆，破麻袋一般的身躯是那沉重的，凝滞的，乌云一般的船。</p>
撕裂般的疼痛和指甲弯折的刺痛，使他从短暂的灵魂的迟钝与安然中被唤起，他睁着眼睛，透过一片血红，感觉好像在注视着一个新的世界。</p>
他支起了自己的身体。</p>
从头到脚，那从神经末梢和骨髓深处逐渐蔓延上来的幻痛感，越来越清晰。</p>
……</p>
【极端的声音善于分割独立的世界，使人们变得异化又极端。】</p>
【人们习惯于否认异化的这一点，并拒绝承认极端。】</p>
【……而对于异化的极端而言，他们要自由而尊严地行走。】</p>
【每个人都属于人类——没有哪个人理应成为下等人，或是不同于其他人的神。】</p>
【不问来者，不问归处，不问经历。】</p>
【而自由在何处止步或被限制，游戏便在何处终结。】</p>
【被否认的异化，极端——他乐于看见这份终结。】</p>
【他已经掌握到了这份“被限制的自由”，并且将以此燃起火焰。】</p>
【——他愿意将这片无间地狱，铸造成梦想中的天堂。】</p>
【他愿意沉入昏沉的雨中。】</p>
【在这个无法见光的时代。】</p>
……</p>
苏明安终于勉强抬起了手。</p>
他轻轻地，缓缓地，将其点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在漫天的大雨中，露出了极为勉强的笑容。</p>
……</p>
【因为在这样的世界里，人类注定戴着镣铐跳舞。】</p>
……</p>
“簇。”</p>
一声轻响。</p>
……</p>
【存活人数：0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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