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六叔看着孙三郎,暗暗摇头。亲生父子怎么了,钱的面前,一样说不清楚。朝廷虽然有祖父在不得分居异财的律条,但又有按家产分户等的规矩,乡下地方,大多数儿子长大之后就分居,这个时代其实以小家庭为主。家产分了,父子之间因为钱财的事翻脸的可不鲜见,吴六叔见得多了。孙家一样是儿子分家另过,不过孙三郎年纪最小,跟父子住在一起罢了。</p>
做活的人围着吴六步,嘻笑打闹,开心得很。两个月连工钱带赏钱,一共两贯多足钱,回去可以办很多大事。不在于这钱的数目,最关键的是发现钱,这是种地的农民最缺的。</p>
一脚踩着钱箱,吴六叔高声道:“这些日子大家活做的好坏,衙门的人都看在眼里。你们这些随着我做的,分外卖力,关押司看着满意,报与了营田务衙门。等到秋后,铁监那里还有其他的活计,我已经问过了,无非是砸碎分拣矿石,并不太累。若是有意的,到时来找我,继续赚钱!”</p>
这个消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一时议论纷纷。乡下农闲没有其他事做,头脑活络的,走街串巷做些小生意,多少赚些钱贴补家用。没那个脑筋的,只能到处做些零工,赚一文是一文。像修路这样长时间稳定的工作,又不拖欠,那可是求之不得的。</p>
见众人不语,吴六叔微笑道:“你们自己回去思量,愿意做的来找我,不愿做的也不勉强。我们种地的人,赚一文钱也难,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p>
那么大一个铁监,这种零活数不胜数,每天都有。与其到时找零工,不如固定一帮包工头,把活计包给他们。这是修路之前杜中宵就定下来的,修路的过程,也是对人进行筛选的过程。衙门筛选合意的包工头,包工头筛选合意的工人,到时候他们自由组合。</p>
说过了以后的打算,吴六叔打开钱箱,取出一本小册子,照着上面的名字,开始发钱。他小时候上过几天私塾,认识几个字,读书做文章不足,将就认人名数字。在乡下这就了不得了,若不是如此,怎么做得了工头?这两个月的路修下来,他只是看着,赚的钱就比筑路的人还多。</p>
发过了钱,到了吃饭的地方,看见山一样的白面馒头堆在那里,旁边大锅里满满的猪肉炖豆腐,还有好几坛酒,众人一阵欢呼。在家里种地的时候,谁舍得吃这样精致的食物?纵然家里种麦,大多数人家也没有吃过白面。整个叶县,才有几处能磨白面的磨房?到底是衙门,做事情就是大气。</p>
衙门里,杜中宵和苏颂几个人一起,在案上写写画画,筹划着铁监的事宜。</p>
杜中宵道:“第一年,也不要多,我们争取一个月能冶二百万斤铁——”</p>
一边的柳涚笑道:“运判,这数目定得高了。如今天下铁课也不过七千余万斤,我们一处铁监,又是新开的,一年就要两千多万斤,占天下的三分之一,怎么可能!”</p>
杜中宵道:“事在人为!为了这处铁监,内库拨来的现钱就五十万贯,不能达到这个数目,我们怎么向朝廷交待?调到这里来的拉纤厢军,这些日子陆陆续续就要到了,我们仔细规划,就按着这数字来!”</p>
说完,杜中宵又道:“冶铁用煤,按着一月二百万铁算,煤当不少于五百万斤。这是约数,可能会多,也可能会少,现在没有确数,先这样算着。一辆大车就算拉五百斤,则一月就要一万车次。按着一月三十日算,一日就要三百余车。从采煤的地方,到铁监一百余里。三十里一铺,六十里一驿,刚好是两日行程。光运煤,我们就要六七百辆大车。按着这个数字,安排路上驿站马铺。”</p>
柳涚心里默算一下,再不说话。叶县虽然处于交通要道上,何曾有过这样壮观的运输车队。光消耗的粮草,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本县根本支撑不起来。</p>
杜中宵又道:“按着营田务的安排,这处铁监要有一万余人。均算下来,一人千斤铁,这个数字实在太少。是以今年除了冶铁,还要继续建炉开矿,争取两三年内达到一月五百万斤。”</p>
这话出口,不但是柳涚,就连苏颂的脸色也不好看了。按杜中宵的意思,是想靠着这一处铁监,把天下的铁产量翻一番,这可就过份了。</p>
其实在杜中宵的心里,这个数字真不算大。一年六七千万斤铁很多么?不过是三五万吨而已。后世随便一个小铁厂,就能超过这个数字。自己选好了煤矿,焦炭也炼了,自然要起高炉,一年几万吨还不是玩似的。一切的难题,都可以在实际生中克服。难得这样一处有煤有铁的地方,当然要争取建成冶铁中心。</p>
第73章 出门难</p>
看着笔直的大道,钱员外对史大郎道:“营田务真是本事,这么短的时间,就建了这么一条大道出来。虽然不如古时传下来的驰道宽阔,平整却远远过之。没这样一条路,我们运煤还真是不方便。“</p>
史大郎道:“冶铁就要用煤,不建好路,铁监如何敢开炉?朝廷修路,员外跟着沾光。”</p>
叶县是南北交通要道,秦时修建的驰道如今依然是官路,宽五十步。这种大道,最重要的首先是军事用途,利于大军通过。新修的是运煤路,目的不同,要求也就不同。比宽度自然远逊于驰道,但也有接近三十步,相当于后世的双向六车道。最重要的是平坦宽广,质量还要胜过官路。</p>
翻身上马,史大郎道:“这路可是不简单。听说营田务制了一台偌大无比的压路机,像一座小山一样,从路上开过,比夯过的还要结实。现在那机器在铁监那里,正在修到矿山的路呢。”</p>
钱员外连连点头,并不答话,回身看自己的车队。他有十辆大车,到这里运了煤,准备运回家去冶铁。忙碌了两个月,铁炉终于建起来,一天也耽搁不得。先是被衙门罚了七百贯,再从何员外那里借了一百贯,现在钱员外债台高筑。不能够尽快赚出钱来,自己澧河边的地抵给何员外,再也赎不回来了。</p>
钱员外的车队旁边,是铁监的车队。按着漕运的规矩,铁监的车队也是编纲而行。三十辆大车是一纲,投一押纲军将,一日有十几纲。</p>
看着铁监车队上路,钱员外道:“大郎,我们小本生意,要抢在铁监前头,这便动身吧。”</p>
史大郎道:“员外急什么!我打听过了,铁监的冶炉都没有建好,现在只是储煤而已。”</p>
钱员外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大郎,我见铁监拉的煤,与我们的不同,可有什么说法?”</p>
史大郎不屑地道:“衙门做事,没什么章法,由着下面那些不懂冶铁的差役吏人胡来。用来冶铁的石炭,一是要硬,都是大块,不然矿石沉到下面,石炭浮在上面,如何冶铁?再一个是火力要猛,烧完之后没什么残渣,炼出来的铁才能纯净。我们买的石炭,是最好的,断面如镜,块大而硬,烧起来无烟而火大,没什么残渣。反观铁监的煤,一味图便宜,如烂泥一样,如何能用?”</p>
钱员外连连点头,也不知道史大郎说的对不对。不过从道理上来说,应该是如此。铁监实际也有买自己这种好煤,只是数量不多,听说回去当柴烧的。</p>
实际杜中宵刚开始也以为炼焦要用上好的煤炭,比如无烟煤。陶十七采了各种煤样,真正试过之后才知道,不是这样。能够炼焦的煤应该是烟煤,是特殊煤种。多次试过,还要用多种煤配合在一起。</p>
直接用煤炭炼铁,史大郎说的不错,他说的那些特点正是焦炭的长处。但直接用煤炭,一是杂质太多,二是硬度还不够,再一个温度还是低了些。这些私人小冶炉,实际是没有能力炼焦的,哪怕以后知道铁监是怎么做的,也无法竞争。所以对钱员外这些人,杜中宵放任不管,把钱亏光了,他们自然就安稳了。</p>
到了晚上,钱员外一行歇在滍水驿。这是朝廷的驿站,不要说钱员外这些普通百姓,铁监运煤的车都没资格进驿站,他们只能宿于驿站旁边民间开的大车店里。</p>
车夫哼着小调,提了带的黑豆对喂马,钱员外对提着大壶的小厮道:“天色还不太晚,你这里没有上房了么?我们两个人,住间就好。”</p>
小厮大嘻嘻地行个礼:“客官,我们这里是车马店,哪里来的上房。这是车夫住的地方,你们这些官人员外,可到不远处的镇子里去,那里有客栈。”</p>
钱员外不快地道:“我跟着车队而行,若是再走几里路,明日诸多不便。”</p>
小厮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客官只好将就一夜。”</p>
钱员外看着史大郎,满面不快。车马店的客房他进去了看了一下,都是大通铺,这里不说,里面的被褥一股霉味,也不知道多长时间不洗了,如何睡得下去?</p>
车马店就做的这种生意,讲究薄利多销,店里基本没什么服务。反正不过是赶路的车夫,晚上将就一夜,只要便宜。不只是住的条件简陋,而且不管饭,客人自己带米从店里买柴,店家提供的只有冷热水。</p>
跟史大郎出了车马店,看旁边新建的铁监车马铺人声鼎沸,钱员外道:“大郎,这样腌臜地方,如何住得下?我们到那边铁监歇脚的地方看看,多给一些钱,在那里歇了吧。”</p>
史大郎道:“员外,出门在外,就是这样,哪里讲究那么多。铁监的车马铺,只住他们自己人,怎么肯给我们住?再者说了,那里也未必比这里好多少。”</p>
钱员外哪里肯听,拉了史大郎,快步走到了铁监车马铺门外。</p>
进了门,只见好大一处场院,墙边都是马厩,里面拴了不知几百匹马骡,热门非常。院子里搭了几处大棚子,摆着无数桌椅,赶车的马夫聚在里面,吃喝吵闹,人声喧哗。</p>
铁监运煤的大车一天有三百多辆,如果同时住店,需要的地方就太大了。按着铁监的规划,他们分纲分时段,日夜赶路,是陆续到这里来的。此时车马铺里面,聚的有近百辆车。</p>
钱员外转了一圈,不见一个认识的人。看正门有一处厅堂,拉着史大郎进了里面。</p>
一进厅堂,就见正中坐着一个人,正是自己认识的,钱员外大喜,上前拱手:“沈节级,原来今日你押车。许多日子不见,近来可好?”</p>
沈节级正与几个属下的押纲军将饮酒,抬着看是钱员外,忙道:“原来是员外。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得紧。过来饮杯酒,说些闲话。”</p>
钱员外心里巴不得,急忙拉了史大郎,上前告了罪,在桌边坐了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