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只能点到即止,深谈不得。他所谓的猜测,根本就不是从文字上来的,而是自己记忆中的知识,又临时翻了书本,问多了就要露陷。急忙拱手:“下官也是乱猜,到底为何,还要大学问者用功。”</p>
宋庠连连点头,用手轻拍着桌子,口中道:“若真如你所说,这里是殷人故都,文字是卜辞,这些甲骨可称无价之宝。对于商朝之事,史书记载极为粗疏,有了这些,可补史书不足。”</p>
杜中宵称是,为免露怯,不再多说。</p>
宋庠又道:“崇文院号称天下之书,无所不藏,但先秦的古书却是极少,而且真伪难辨。有了这些文字,对于先秦之事,便就多了许多认识。此物贵重,不能藏于私人之家。等到明日上朝时,我会禀明官家,把这些甲骨收于崇文院,以利天下有学之士研读。”</p>
杜中宵拱手:“相公雅量,实为我等楷模。”</p>
宋庠闭目想了一会,才对杜中宵道:“前些日子河东郑相公有书于我,说你在地方治绩卓著,于国有功,于国有利。当试于学士院,入馆阁,精修学问,为朝廷效力。你自庆历二年中进士,于今已经五年过去了,未见诗文称于世。我看过你中进士时的文章,恕我直言,粗疏了些。”</p>
杜中宵无奈地道:“下官文词为短,虽然平时用功,然政务缠身,终是没大进展。”</p>
宋庠点了点头:“人都有短长,此世之常情。学士院试,向来以诗赋为主,依你看来,自己有几分把握?现在四位内翰,不是制科,就是进士高选,等闲文章难入他们眼里。”</p>
杜中宵只好叹气:“不瞒相公,下官诗赋是短处,闲时常练,也多是平庸之作。此次入京,若试策论,下官地方上为官多年,倒还有些心得。”</p>
宋庠笑着摇了摇头:“馆阁虽然也有试策论的时候,却是极少,这几年尤其不可能。”</p>
杜中宵没有办法,现在这位皇帝当政,是历史上召官员试馆阁最多的时候。由这个途径,出现了大量的人才,很多人都位至高位,留名青史。但一个最大的麻烦,就是皇帝对文学特别看重,进士考试诗赋地位降低的同时,馆阁试的时候地位却在上升。</p>
诗赋恰是杜中宵的短处,这种考试都是命题,完全没有抄袭记忆中诗赋的机会,作巧不得。杜中宵费尽心机来找宋庠,无非是想要一个不试诗赋而试策论的机会。以自己的眼力,加上这几年在地方上的实际锻炼,针对时政杜中宵自信能做出像样的文章。如果连这种能力都没有,那就趁早死了这心思。</p>
看着杜中宵的神情,宋庠道:“你能够用心朝廷,朝廷必然不会负你。此事我记在心里了,天时不早,我这里还有客人,你先回去吧。不必多想,安心等消息。”</p>
杜中宵不知道宋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会不会帮自己,到底要怎么帮,只好起身告辞。</p>
出了偏厅,到了院子里,却见一个尼姑站在那里,对一个主管样子的人道:“我此次回江南,没点像样礼物,岂不让人耻笑?这样严寒的天气,我听说河东产的好羊毛布,可以拿来做袍子。相公的同年郑经略在河东路做大帅,平时岂能没有送到家里来的?若有,给我一两匹回去做件袍子穿。”</p>
杜中宵没听说宋庠礼佛,而且看这尼姑的样子,也不像平常的出家人。一时好奇,低声问带路的老仆:“知院,不知这位女和尚是府上的什么人?”</p>
老仆道:“是相公的姨亲表妹,日常都是住在这里。他的相好居和大师还在老家常州,这是赶着回江南去一起过年呢。相公给了他不少财物,临走了却又想袍子,必是回去给大师和他们的女婿穿。”</p>
杜中宵听了,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宋庠参知政事,朝廷重臣,表妹却是尼姑。尼姑倒也罢了,还跟和尚私通,私通也没什么,两人竟然还有女儿,女儿还正常嫁了人,完全跟俗世中的人无异。宋家的人知道,还跟平常亲戚一样,让这尼姑住在家里,人情往来一样不少,这事情完全突破了杜中宵的认知。</p>
一边向门外走,杜中宵好奇心起,向老仆打听事情的原委。</p>
这事情显然在宋家并不是忌讳,老仆随口讲给杜中宵听。原来宋庠的外公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宋庠的父亲,二女儿嫁给了常州的薛秀才,这尼姑便是薛秀才的女儿。她年轻时为尼,跟一个法号居和的和尚私通,又生了一个女儿,嫁给了潘秀才,潘秀才夫妇还已经生了儿子呢。和尚居和是个妙人,酒肉无所不好,戒律一概不遵,倒是心肠极好,时常周济穷人,在当地名声极好。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宋庠兄弟并不另眼看待这一位尼姑表妹,明常周济她,说不定还会给她女婿一个恩荫名额呢。</p>
杜中宵自己感觉得出来,这个年代的风气非常开放,完全不是历史书上那个礼教盛行的样子。但开放到了这个地步,狗血程度还是大大超出了杜中宵的想象。</p>
出了宋家府第的门,杜中宵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意思,吩咐十三郎,取了两匹带来的羊毛呢,交给老仆:“知院,这里两匹上好的羊毛呢,你拿了进去交给那位女大师,只说是郑经略送她的。她不提起倒也罢了,既然提了经略相公,若是没有礼物与她,倒让人说经略相公小气。”</p>
老仆接了在手,问道:“此事要不要禀报相公?”</p>
“不必了,些许小事,何须劳烦相公。”杜中宵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一小锭银子,塞在老仆手里。</p>
第3章 同年重逢</p>
在客栈中安顿下来,杜中宵看天色还早,便出了客栈,去找韩绛。</p>
韩绛依然是开封府推官,住在韩亿时建立起来的大府第里。没有父亲留下的家底,以他的官职,在京城大多买不起房子。京城物价腾贵,房价尤其高,中下层官员大多只能租房住。</p>
递了名刺进去,没多大一会,韩绛从门里出来,见到杜中宵,忙上前叙礼。礼毕,扶着杜中宵的肩膀道:“一年不见,待晓又立下许多功劳,实在让我等汗颜。此次回京,带上馆职,就非从前可比了。”</p>
杜中宵道:“不过运气好而已。边地虽然辛苦,立功的机会也多。”</p>
此时庆历二年的进士,韩绛在馆阁一段时间之后,带着馆职任开封府推官。王珪刚入馆阁不久,在崇文院做着清闲职事,精研学问。王安石一任结束,也被荐馆阁,被他拒绝,改任鄞县知县。依着自己的记忆,杜中宵知道王安石一时半会不会进馆阁,他走的不是一般人的路。</p>
同年的官阶,还是韩绛和王珪最高,他们在中进士之前就已多年为官,不是别人可比。第三人就是杜中宵了,太常博士虽然不高,却是全国数百知州中官阶的中流。跨过了通判这道坎,稳稳占住了知州的资序,后面就看运气。运气不好,可能数十年在各地来来去去,做个知州职事。运气来了,可以一步跨入京城的要害部门,飞速提升。</p>
两年在门口说了几句,韩绛道:“家中人多嘴杂,不好说话。附近有一座酒楼,虽不是正店,胜在酒具整洁,阁子清静,我们到那里坐一坐。”</p>
杜中宵称是,与韩绛一起,走了不远,到了一座小酒楼,上二楼选个阁子坐了。</p>
小厮上了酒菜,两人饮了两巡,说些这一年的见闻。</p>
酒过三巡,杜中宵道:“此次我回京,不瞒子华,心中有些惶恐。能入馆阁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向来不以文词为长,不知结果如何。现在朝中的有力人物,我多不熟识,想找人问问都没个门路。”</p>
韩绛知道,现在朝中大臣,只有一个夏竦是杜中宵能说上话的。偏偏夏竦得罪人太多,其他大臣多看他不顺眼,并没有什么用处。</p>
想了一会,韩绛道:“现在朝中重臣,多是新进,我熟识的也不多。你此次入京试馆阁,是知开封府明知府所荐,要不我带你去拜会一番?”</p>
杜中宵摇了摇头:“今日天色晚了,明日再去吧。我与明知府素昧平生,得他举荐已是大恩,自该去感谢一番。至于其他的,不能妄想。”</p>
明镐在河东路任职多年,举荐杜中宵,是以前他旧部所请,跟杜中宵并无交情。这已经是难得的情分,杜中宵自该去道谢,其他的就不能多想了。</p>
聊了几句,见韩绛也没有门路,杜中宵道:“算了,馆阁是朝廷育才之地,该凭真才实学进去,不当想什么歪门斜道。这几日我好好准备一番,静待召试就是。”</p>
韩绛点头:“正该如此。此次与你一起试馆阁的是解宾王,若是无事,可去走动一番。”</p>
杜中宵这才知道此次入京召试的不只自己一个人,急忙问解宾王的情况。</p>
解宾王年纪已大,为官从年,与杜中宵不同。明道年间知黄县的时候,遇到天灾,努力救济,存活了许多百姓性命,恰巧陈执中是京东路转运使,极是赏识他。现在陈执中为首相,荐他入馆阁。</p>
其实解宾王这种才是馆阁官员常见的情形,中进士之后在地方幕职任上历炼十余年,有朝中重臣赏识,才有进馆阁的机会。在馆阁这清要之地,如果被朝廷赏识,便进入台谏词臣的升官快车道,迅速走上人生顶峰。如果没有表现的机会,便带着馆职出外任知州,以后看各人造化。</p>
杜中宵为官五年多,做过推官、知县、签判、知军,二十多岁便就被举荐,走的其实是科举名次在前的少年进士的路。这个轨迹,同年之中,其实是王安石才有资格走的。不过王安石心气极高,认为地方上锻炼更加重要,不屑于走馆阁这条快车道。而当年的状元杨寘又英年早逝,庆历二年进士的名额此时是空缺的,杜中宵得到机会,也有这个原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