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腿脚已十分不便,他费力的迈上层级堆叠的章台台阶,虽有司空马在侧相扶,却已然颤然。
这里是天下之高处,秦灭六国期间,诸侯莫不西面而朝于章台之下。
距离荀子上一次来到咸阳,大抵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他明显感觉自己身体已经在极端的边缘,生与死之间就差了一口气。
到底是什么指引着他非要再卖力的多活两个月?
十年前,他听闻韩非死于秦狱,已然发出叹谓。
那件事闹得很大,除了秦国上下通晓之外,六国的情报网络也邯带来对于齐王献降的陈报,最后才真正参与到章台宫这次朝议中。
他知道,这大概就是秦国习以为常的思维惯性——先就要予人足够的威慑,再寻以驯化。
荀子本要起身,但年纪实在过大,秦殿本就宽阔,入殿又皆要脱履,等他走到中殿,再设中座之席与王对谈,都觉十分麻烦。
不料嬴政并非他的祖父那样端坐高台,一动不动。
他止住礼官的动作,率先降贵于礼,随后立身以示。
接着,他竟然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许栀也感到些微的震惊。
她知道她的父王对待贤才一向礼贤下士。秦灭六国之前,嬴政当塑造这样的形象。当下即将完成统一大业,任何人都可能会就此喜形于色、洋洋得意。
但现在,嬴政明知荀子大概率不会说溢美之词,却还是保持了好态度。
她只听嬴政对荀子道:
“寡人知晓荀卿入秦颇多不易,心中亦有不解。今日设席,便是为荀卿解惑。寡人昔年所得指教者亦在殿中。今日之殿上,当尽以畅所欲言,不必考量言辞,一概无罪。”
李斯听到嬴政提及指教二字时,立刻颔首。
同样表露不解的还有一同在席间,陪于荀子之侧的司空马。
也还有坐在同侧的博士太傅淳于越。他虽在秦为官,曾也是齐国博士,同样为儒学出身。
嬴政态度出乎他们意料,当下大王已经发话,这场辩论却比想象之中要平静。
甚至于说,两边的人都平静得过于反常,这根本就算不上是辩论。
平静之中,但见杀伐静水流深。
许栀并不知道,荀子和李斯在殿上所言,只是将从前在兰陵时就有过的谈话重新讲述了一遍而已。
有所不同,便在此番传达荀子之言的人便是司空马。
当旧式的言语都被翻出来,已经快要进入白热化的情景。
许栀注视着他们,虽只有法儒两家,但也感受到了什么叫力排山海的辞辩之风。
驳议之长,后世难以与之相提并论。
陪席在侧的淳于越额上已生出了细汗。
淳于越自齐来秦年岁也算长,可他自来与那个从楚国来的李斯说不上半日,他就能被对方呛得哑口无言。
固执己见的人,不会因为人的关系而改变自己的想法。
李斯同他的老师说话也不乏有攻伐。
席上,一众博士包括周青臣也都面露难色。
但他看见有人却饶有兴致的听,一幅潜心学习的模样。
难怪嬴荷华伶牙俐齿,早年在博士官署常把他气得死去活来!她平时接触的都是李斯这样的官员,偏巧又对李斯那个儿子颇为上心。
还好从韩国捡了个张良回秦,淳于越这才大感得救。
上一个能让李斯吞声难言的还是那个结结巴巴的韩非,虽然结巴但言辞实在犀利,能三言两语让李斯吃噎。
现在则好像是司空马了!
“本议诸子之学。廷尉何以诽论众长,一定要决出高下?”司空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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