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内容很简单,一枚水煮鸡蛋,一片黑麦面包,一点点果酱,一杯咖啡。以前拜尔斯总是喜欢在他的黑麦面包上涂抹柑橘酱,他对此深恶痛绝,而他的早餐搭配被拜尔斯形容为枯枝败叶。他坐在桌边,嚼蜡一般咀嚼着他毫无味道的食物,终于想起用餐刀挑起一丁点的酱,抹在了剩余的面包片上。</p>
酸中泛甜,柑橘的香气,他的鼻尖像是被拿捏住,酸涩的腔道神经被反复揉按,牵扯出许多清新绚丽的形容,这感觉还不错,他想着,没有忘记伸手寻来帕巾擦拭由此刺激而出的鼻腔分泌物,与此同时粗纤维面包在口腔里被酶混合物溶解为含混不清的一团。</p>
他们两个之间,拜尔斯永远是那个从早晨就开始热情洋溢的人,而辛柏纳站在他的对立面,拒绝品尝平凡生活中的一切甜美,宛如一只被炸胡了的面包圈。</p>
六点三十分,他站在等身镜前审视自己,像是在旧日长官的面前接受检阅,他没有穿制服,身形勉强不算走样,他鬓角的银丝被发油妥帖地收拢在一起,剃须后的面颊上仍有短硬的胡渣。这张面孔在年轻的时候就不太讨喜,就连最亲密的情人也时常难以忍受,直呼他为冷硬的臭石头。他沉默寡言,却是审讯室里的一把好手,没有人能在他冰冷的感情空洞的眼睛之下维持住谎言。</p>
如今他六十五岁了,苍老代替了漠然,在生日过后的第三个礼拜,他完成了法定意义上由国家交予他的使命,他将过往的一切都装在一只黑色公文包里,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天。</p>
临走前他向客厅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还维持着前一夜的陈设,散落烟头的烟灰缸,剩有一瓶底的酒,以及纸张。他已经很久没写东西了,要完整而简洁地写下些什么足足耗费了他一个晚上的精力,他想着自己回来时一定要路过杂货店,朝那儿的红头发老板要一截绳子,用来固定椅子的四条腿脚。</p>
早上八点的时候他站在灰色的建筑前,进行他即将成为前警探的最后工作,他坐在空无一人的长走廊上,尽头的大门上雕刻着镰刀与天平。漫长的走廊仍像四十年前一样宽敞,明亮,被冬日的冰冷的日光无情地照耀着。那时候人人都向往这里,认为这是通往荣誉的长廊。他想起四十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同行的还有十几个和他一样大的年轻人,在巨大的象征物前被交予了同一件任务,并且对着镰刀和天平发誓要用他们的生命来捍卫,那是他们的国家,不是上帝,人民,而是国家。那时的城市尚未被灰烬掩埋,他在金色的阳光和热血的誓言间回过头,身边是一群和他一样稚嫩且热烈的灵魂。</p>
如今他独自一人回到这里,他快睡着了,倚靠在木头长椅上,下巴一点一点靠近胸膛,他还能听见远处矿区轰鸣的作业声,然而意识已开始在一团迷雾中涣散。</p>
“艾尔克林先生,艾尔克林先生?”有人推他,语气显得有些焦躁,“请醒一醒。”</p>
辛柏纳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被黑色丝袜包裹着的小腿,往上是红色的毛呢连衣裙,最后定格在来人的脸上。</p>
他站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会受到门里某位重要人物的接见,去交还他的使命,他心想。他站起来整理了衣领,秘书的手里是一份盖了章的文件,他在秘书的眼神里意识到一切已经结束,作为交换,他要留下他佩戴了四十几年的徽章,配枪还有制服。</p>
再度走出警察局时他已成为这个人口不足一万的城市里不值一提的一人,他有一间单身公寓,每个月固定的养老金,以及大把缓慢流逝的时间。</p>
他乘上一辆反方向的公交车,临近中午时刻,车上有几个从矿区下班回来的工人,他们的衣服上满是厚重的灰和雪。他坐在后排靠右的位置,专心聆听着前座的谈天,人们说起远方政权的动荡,社区里的凶杀案,还有正在东部的天空层层累积的暴雪云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