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涟放下薄纱窗帘的,最后在看了一眼停在街对面的盯梢轿车,车里的警员看上去已经长时间没有休息,状态不佳,脸上写着憔悴,昏昏欲睡的样子。她轻轻扯着嘴角讥笑了一声,离开了窗户边,坐回沙发上。 “好啦,行外人都离开了。”莉莉安女士把双手搭在膝盖上,看着她们的脸上依然微笑着,可是眼睛却是带了点蔸娘之前没有看见过的锐利,像是一杆枪的枪口,准准地对着她,或者说她们,虽然依然保持着那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但是蔸娘一瞬间有些恍惚,不确定那天下午看见的,和眼前的年长女士,是不是同一个人。她顿了顿,继续用温和而平缓得说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找我做什么事情呢?” 阿涟看了看蓝老板和蔸娘,没有说话,她似乎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置身事外。蓝老板眨了眨眼,只是对莉莉安女士笑了笑,手上却在蔸娘的后腰上轻轻拍了拍,示意接下来的回答,或者即将到来的讨论,需要蔸娘来自己主导,自己应对莉莉安女士。 蔸娘惊慌地看了一眼蓝老板,再看了看莉莉安女士,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开了口:“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 “我可不相信,你们这个时间,这个情况下敲开我家门,真的是为了关心我这个一个人在家的老太太。”莉莉安女士没有让蔸娘顺利地说出场面话,“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这个目的,那我会怀疑林嘉文看人的眼光。我虽然有一位故交,是含蓄的东方人,但是,我依然对那套语言上的欲拒还迎不习惯,不如我们坦诚一点说开彼此的目的,我并不介意来敲我门的客人带着欲望与目的性。” 蔸娘吞咽了两下,声音飘飘忽忽,听上去还是十分紧张:“我们确实,是带有目的而来的。” “很好。”莉莉安女士的言语和语气还是表达出很有劲的力量感,像是平静海面下藏着汹涌的惊涛骇浪。蔸娘感到了压迫感,却又隐隐约约意会出一些鼓励的味道,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因为主观的臆断而揣测出错。 蔸娘稍稍深呼吸了一口气,喉咙还有一点发抖,但是还是努力地把话继续说下去:“我们来纽约出差,本身就是带着商业目的来的,我们希望布鲁斯罗宾能够与我们达成海上运输的合作协议。但是来了之后,原本我误以为作为条件之一来到您家里,做客了一个下午之后,昨天晚上苏珊小姐就被身份不明的绑匪带走了。哪怕是行外人,纽约警署的警探,也把我们纳入了嫌疑人员的名单里,所以我猜测布鲁斯罗宾这里,我们一样有嫌疑,所以我们过来的第一个目的,就是想要证明我们没有恶意,并且也不敢有恶意,向您证明我们没有参与关于这个绑架事件的任何一部分,对于苏珊陷入危险,我们也提心吊胆。” “这个不用担心,我不认为你们会用这种方法逼迫琳达,交出布鲁斯罗宾对你们的海上运输合作权利。”莉莉安女士点点头,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先礼后兵大概才是你们东方人的行为模式,尤其是林嘉文这种,行为模式,怎么说呢?意外的十分东方传统的领导者,他大概也会这么教你们。然后呢,除了证明自己亲白以外呢?你们还有什么来访的目的?” “您可能也看出来了,那位安迪·罗比尔警探,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满足于做行外人、拿轻松工资的警探,更想要的结果是揪出绑匪的身份,甚至找出背后的始作俑者,如果他是这么想的话,苏珊可能会因为他的贪功冒进陷入危险里。”蔸娘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莉莉安女士的眼睛,试图在能在说出每一个字之后,在第一时间知道她的情绪变化,好控制自己的话语合不合适,“既然您曾经也是帮派中的人,您一定也知道,有些事情,或许帮派人自己做起来,更有优势。所以我们想,帮忙找回苏珊。” “但是帮派人说到底都是生意人,对吧?”莉莉安笑起来,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说说你有什么条件,作为帮我找到我的苏珊的报酬?” “想要您用人情做帮这个忙的酬金。”蔸娘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每说一个字就能听到耳边“砰、砰、砰”的心跳声音,她还是没能习惯说出自己的要求,这让她觉得难以启齿,即使这是她这次飞过半个地球需要完成的目的,“只需要您帮我们说说话,以前任布鲁斯罗宾的首脑夫人的面子,和赫里伯托女士说说我们的好话,我们的合作向来都是很有诚意,在意双方都能得到好处的。” “就这么简单?”莉莉安女士眯着眼睛笑起来。 蔸娘眨眨眼睛:“是的,就是这样的请求。” “那好,我接受你们的帮助,亲爱的。”莉莉安女士说道。 安迪把车开进一个小巷子里。虽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也把这条小巷照得明晃晃,但是陈旧的墙壁露出灰黄色的砖块与水泥墙体,还是让人觉得这条小路昏昏欲睡,巷子里没有行人,安安静静的,只有一些落单的灰色鸽子,扑闪着翅膀停落在墙头上。 “我以为你要把证物带到技术科去。”汉斯左右看看这个不太熟悉的环境,最后的眼神落在发出咕咕声的鸽子身上。 “那太慢了。”安迪把黑色的福特野马越野车挺进了一个拐角里,从巷子的前后都看不见这辆车的位置上,小小的拐角形成一个视线盲区,把这辆个头不小的车子藏匿得十分妥帖。他停好了车,从后座的箱子里拿起了从莉莉安女士那边拿来的项链,他拆开了封口,拎着袋子的一角把项链倒出来,放在手心上。他往后视镜看了看,在开门之前确定了视线范围之内,没有汉斯以外的第二个人。 接着,他才放心,开门下了车。因为停车的空间狭窄,福特野马越野车的车门甚至只能开出不到一半,安迪即使身形看上去比较消瘦,需要侧着身子、贴着车门,才能从里面走出来。 汉斯看着安迪下了车,把证物的密封袋丢在驾驶座的椅子上,他急忙松开了安全带,也开门下车。虽然车门能开启的范围很小,但是他还是着急地挤了下来,身上的金属物件刮擦在车门内部,发出响声。 他快步跟上安迪,正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是安迪倒是先开了口:“其实你可以坐在车上等我,没有必要下来。再说,如果你打算进去,最好把你的纽约警署制服脱了,这里的人并不是很欢迎……他们怎么称呼我们来着,‘行外人’,尤其是做警察的行外人。” 汉斯没有耐心把安迪的话全部听完,一把扯着他的肩膀让他的脚步停下,把自己年轻的搭档掰过来正对着自己:“听着,安迪,我知道你想找到那个小姑娘,也想抓到那群绑匪,还想揪出幕后指使的家伙。但是,我们说到底是nypd,他们嘴里的‘行外人’。我们和帮派不一样的是,我们做事情需要讲究规矩和法律,所以我们才和你口中的那些恶徒、野兽不一样,但你现在想做的事情,会让你越界,这是不是我们应该使用的方法!” 安迪并没有听进去汉斯好意的劝告,他皱着眉头,脸上表露出一些不耐烦:“我明白你的担心,所以我建议你回车里等我,说不定这里还会有交警,开罚单的时候你可以帮我省下一笔罚单钱。” “不要现在和我讲俏皮话,安迪。这里荒无人烟连个偷你车轮子的小崽子都不会出现。”汉斯的手依然抓在安迪的肩膀上,“我们都是些拿工资的,没有必要做到这种份上。” “这不是工资的问题。”安迪撇了撇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我只是想要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那孩子毕竟还是个平民,他们不应该去动她。” “那就应该去找那些白衣服的,这不是我们应该管的事情!” “他们就是一些事后过来收功劳的食腐动物,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好像真的和他们的衣服一样充满权威性和非黑即白的正直,但是,不是的,他们才不会在意人命,才不会在意一个孩子的安全,还有背后更复杂的丑恶关系。我不想让他们插手,告诉他们现在事情只会更糟糕。”安迪握着汉斯的手腕,把他抓着自己的手拿下来。 汉斯皱着眉头盯着安迪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过了两三秒,他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脸上几乎就是写着不情愿,但还是迈开了腿,快步跟上了这个莽撞冲动的年轻搭档,一边跟上他的步速往前走,一边解开自己的工作制服外套拉链,脱下了外套,并把写着nypd的字样的那些部分折起来,藏在里面,把外套挂在手臂上。他走到安迪身边,忍不住小声说道:“我真是不明白你。” 安迪倒是轻轻用鼻音哼出一个笑,轻快但是似乎又带着一点嘲弄,听上去有些高高在上、有些欠揍,说:“你当然不明白。” 他们走入这条小巷。这条小巷子在早上的时间,除了偶尔几处鸟叫声,其他声音都没有,安静得吓人。墙面上有些涂鸦,但是已经被雨水冲刷过,留下难看的水渍痕迹,颜色也变得很淡,看不清上面原本涂画着什么。路面上有些裂痕,看上去已经许久没有人维护、照料,从裂痕下长出一些野草和野花的苗,虽然还在寒冷冬季中,但是它们看上去还是充满了生命力,从被水泥覆盖的道路下面长出来,本就是不可思议的生命奇迹。 安迪在一扇生锈的铁门前面停下。铁门原本有一层蓝色的油漆,但是已经被褐红色的铁锈差不多侵蚀殆尽,凹凸不平的表面坑坑洼洼。 他没有敲门,抬起胳膊,手按在门上用力往里推。生锈的铁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动静,那动静唤醒了铁门不远处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柜台上正在睡觉的猫,要不是它抬起脑袋动了,汉斯甚至都没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活物。杂货店开着,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但是里面没有人看店,东西就大大咧咧摆放在柜台上,让人担心如果有人别有用心,在路过的时候顺手牵羊,那只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家杂货店养的猫,能不能阻止店主人的财物损失。 推开铁门,汉斯的眼睛因为光线的忽然变暗而暂时盲目了一会儿,安迪也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铁门后面是一个昏暗的房间,没有窗户,外面的太阳光线照射不到里面去。房间似乎是个杂物间,四周墙壁灰扑扑的,空气里有一些沉闷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汉斯抽了抽鼻子,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小小的房间里有一个拐角,在拐角的后面,有一些光线从后面照进来,告诉了来访的人,后面还有通道可以走。 安迪似乎已经对这个地方心里有数了,他没有担心四周会不会存在危险与不确定性,就直接往拐角后面走去。汉斯一边看着四周,看看脏兮兮的地板和角落里厚厚的灰尘,一边紧跟在安迪的身后。 拐角后面是一扇门,阳光就是从那扇门外面照射进来的。门口坐着一个看上去大约六岁左右的孩子,那是一个长着亚洲面孔的孩子,皮肤偏黑,是偏黄的小麦颜色,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细瘦,四肢似乎只是一层皮包裹着骨头一样,让人忍不住担心只要稍稍用力,就会不小心把他掰断、弄伤。孩子的眼睛却是很大很亮的,在光线并不充足的情况下,让汉斯误以为那双眼睛是自己在发光,就像刚刚在小小杂货店窗口看见的猫。他一看见安迪和汉斯,就从门框边上的小板凳上站了起来,一溜烟跑没了踪影。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惊慌,或者害怕,倒不如说是一种木讷,看见他们就跑走,更像是一种条件反射。 “发生了什么吗?”汉斯对这个孩子的行为感到不解,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安迪。 安迪倒是冷静并且看上去毫不在乎:“大概只是专门负责报信的小孩,这里就是这样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前走,踏出了这扇门。又明朗起来的光线,让他们眼睛感到刺眼。 汉斯没有想到,在荒无人烟的小巷子里,还藏着一个满是人的街道。这里的人们大多都是亚裔的面孔,也有吵闹的声音,不过都藏在各自的屋子里,经过了外面那个小房间的阻隔,几乎都听不见里面的声音。街上有不少年龄看上去应该去读书了的孩子,但是他们都在街上工作,或者游荡,他们路过汉斯和安迪身边的时候会盯着这个白人男性看,接着又回头做自己的事情。这让汉斯感觉到怪异,好像一瞬间进入了另一个国度一样。 跟着安迪在狭窄的巷子里七拐八拐之后,他们来到一家挂着藏蓝色门帘的店门口。刚刚跑走的那个孩子,忽然从门后钻出来,挡在他们的面前,抬头盯着他们看,一边用并不友好的语气问到:“你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行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