蔸娘对拒绝了陆伯的生意邀请,提心吊胆地过了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闭上眼时,总会想起陆伯那双苍老得有几分灰蒙蒙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自己。 虽然他松了口,给足了林嘉文面子,和蔸娘说无关紧要,但如果看不出他还是心存芥蒂,极可能在心里记下了一笔关于她和林嘉文的账,那未免也太不敏了。 天色还没大亮,蔸娘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屋里安安静静的,其他人都还没起床,偶尔几声鸟叫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有缓和的晨风轻轻吹着窗帘,只是左右摆动,发不出一点声音。 蔸娘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刷牙洗漱之后,就回到房间,翻开了带来的小箱子,看着里面的瓶瓶罐罐,叹口气,再把箱子拖到书桌边上,翻出一本草稿纸。 阿戎在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从外头回来,风风火火跑上楼,敲开蔸娘的门:“蔸!蔸仔!” “嗯?”蔸娘正在草稿纸上奋笔疾书,抬起头发时候眉头还紧紧皱着,头发被她自己捋得乱七八糟,整个人散发着急躁的气息。 “怎么,作业做成这样?”阿戎眨眨眼好笑地看着她。 “不是啊,陆伯要我给他配一剂,一人量的药剂。”蔸娘继续低头算算写写,一边回答。 “这个不急,他都请了狐狸来了,不差你这一个小药片的。”阿戎走近,看了看她这两本草稿纸,咂了咂嘴,“别坐着啦,做一天了,上午出门就看见你在写,会腰间盘突出噢。” “可是我说了过两天给啦……”蔸娘苦恼地挠挠头。 “过两天他都忘了,老人家记性都差的。”阿戎说,拍了拍、揉了揉蔸娘的肩膀,催促道,“别写啦,和我出门,太阳落山了,要开始夜生活啦!” 蔸娘终于放过了自己可怜的头发,重重叹了口气,粗略地整理桌上散乱的纸张,站起来:“好吧,又要去酒吧吗?” “不,干点别的。”阿戎回答。 晚上八点的城市街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正是热闹的时间,霓虹灯在半空中不断变换着颜色,争相地映照落在人们的脸上,各色灯光让街道显得光怪陆离,披上一些神秘暧昧的色彩。 阿戎走在前面,蔸娘跟在后面,人流比较多,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不时将他们之间隔开一会儿。于是阿戎向后伸手,招了招手,示意蔸娘将手牵住。 他们穿过人群,阿戎拉着她,蔸娘从皮肤上感受他干燥温暖的掌心,给她传递温度。牵着她行走过斑驳陆离,让她可以分心看看四周,感受那些她曾经感受不到的云谲波诡。 他们路过几家酒吧的门,但是阿戎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继续带着蔸娘往前走。离开了商业区,人群慢慢变得稀疏。蔸娘时不时有几个年轻的人,一团一圈在路边,或者在抽烟,或者没有目的地聊着,或者就是看着某一处,也不将眼睛聚焦,只是发呆。 “我们要去哪?”蔸娘问。 “送你个东西。”阿戎回答,依然牵着她往前走。 走到了一个路口,蔸娘环顾四周,除了路灯下站着五个头发打理得怪异的年轻男子以外,再无旁人。 阿戎松开了蔸娘的手,炎热的天气已经让两人的手心里都出了一点汗,他伸手到自己的裤子侧口袋里,对蔸娘说:“把手伸出来。” 蔸娘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配合地伸手,但战战兢兢的,好奇地望着他看。 阿戎的手里从口袋里拿出,攥着东西,手背对着上方,看不见他究竟握着什么。他一手轻轻执起蔸娘的右手,一边问她:“你的惯用手,的确是右手吧?” “嗯。”蔸娘忍不住一动不动盯着他手里藏着的,从指缝里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点银色的反光,似乎是什么金属的物件。 阿戎握着她的手,让她把手指摊开,用自己的手覆盖在蔸娘小了一圈的手上。蔸娘只感觉到,被阿戎捂得已经吸收了人体的体温的金属,顺着自己的手指,套进了什么规整的圆形物件里。完成了这个神神秘秘的送礼物动作,阿戎松开手,蔸娘看见了一只小巧精致的指虎,正套在自己的关节上。 浅银色的指虎在小姑娘带有肉感、并且娇小的手上,甚至看上去缺失了应该有的攻击性。似乎那只是一个装饰,为了和某一对耳环、或者某一条项链,而穿戴的搭配。像极了蔸娘的气质。阿戎低头端详了一阵,他给蔸娘选的礼物,颇为满意地评价道:“果然很适合你!” 蔸娘稀奇地对着自己手上的新玩意儿眨眨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戎哥。” “这个呢,你平时可以放在兜里,在顺手拿的地方,手一伸进去就可以稳稳当当套上的地方,想要用的时候,一下子就能拿出来,不至于慌慌张张。”阿戎指了指她的口袋,和她讲这个新玩具的使用方法,“虽然你是我们的药师,大部分时间不需要你去做打手们做的事情,也要珍惜自己的手,但是,来了小半个月,你也明白的,你在行内混,我们谁都没办法和你说准话。我也不可能随时随刻都在你身边,秋秋也是,更别说嘉文,跟着他,有时候反而最危险的。” 蔸娘附和着点点头。 “所以呢,我今天就给你先上一课。”阿戎终于宣布他今晚带蔸娘出来的用意,他掰着蔸娘的肩膀,让她往后转,胳膊越过蔸娘的肩膀,引导小姑娘顺着他的手指,去看他指的方向。他指的地方,就是那一座路灯下面,那站着几个头发打理得怪异的年轻男子。 “啊?”蔸娘疑惑地发出一声鼻音,没有明白阿戎的意思。 “你过去,踢一脚他们中间随便哪个人,然后马上就跑,往那个灯牌下面的小路里跑。” “不行!”蔸娘连忙摇头,两根麻花辫都跟着甩来甩去。 “没事啦,扔石头也可以。扔完就跑。”阿戎继续怂恿。 “为什么啊?”蔸娘不解地问道。 “街头混的古惑仔都这样,他们也经常惹别人,肯定也有人会惹他们。” “那,他们如果惹了别人,会怎么样呢?” “如果他们惹到了比他们难啃的,那就跑,如果他们惹到了软柿子,就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一顿,然后当做无事发生一样扬长而去。他们又不是天天有活干,就这样找乐子咯。” “不是,戎哥,我有活的,陆伯要的东西我过两天得给呢!”蔸娘不自觉地往后缩缩,几乎要马上撒腿就跑,像极了随时准备逃跑的小兔子。 “这个活不重要,蓝姐都没收到定金呢,算什么活啊!”阿戎摆摆手,准备上手拉住准备逃走的小姑娘的胳膊。 “不行啦!” “行啦。” “真的不行的!” “没事啦,街头古惑仔的日常娱乐项目而已,你也是这个年龄的人嘛!” “我也不在街头混迹啦!” “我都告诉你跑的方向了,怕什么呢!你上次不是做的挺好嘛。” “上次不一样啦,上次用了药,肥秋哥也在。” “你是觉得林嘉文的红棍比秋秋靠不住咯?” “不是……不是,戎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不是那就去嘛。”阿戎脸上倒没有生气的半点表情,而是笑嘻嘻的,像是年轻的男孩在玩乐时候的使坏,心里怀着鬼主意,全部都透露在脸上。 “可是……”蔸娘看了看那群年轻男子,又看了看阿戎。 “记住了,往那个灯牌下面的小路里跑,就是那个蓝色和黄色的半圆形的,有一条热带鱼的那个牌子,别记错了啊,进去了就直线一直跑到底。不用怕啦。” 阿戎兴致勃勃的,蔸娘还想拒绝,但是他们的来回拉锯被打断,那群被阿戎定为蔸娘的目标的年轻男子,已经注意过来。其中一个往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指着他们,大声喊道:“喂!你们两个,搞什么小情侣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看什么看啊啊?” 蔸娘再一次,看看那群已经视线都看过来的古惑仔,又回头,用无计可奈的眼神望向阿戎,她希望不要继续这个奇怪的游戏,但是现在看来有点困难。阿戎就是嬉皮笑脸的耸耸肩,低声再次提醒了一句:“蓝色和黄色的半圆形,热带鱼的灯牌。” 蔸娘深深呼吸,再重重吐口气,认命地往那几个陌生古惑仔的方向走了几步。 他们似乎也并没有弄清楚现在的情况,不知道这个姑娘和那个男人,在这里想要做什么,于是没有轻举妄动。 蔸娘走到一半,停下来看着他们。他们的年龄也都不大,和她和上次放在狗笼的那几个差不多。那几个古惑叫什么来着?阿山?蔸娘依稀记得听到过,在叔伯们的聊天里,或者在警局里,她记不清楚了,但她也不打算深究,去真的把这些记忆塞到自己的脑子里,就让那些记忆都变成过眼云烟。 “做乜嘢?”那个古惑仔又问道。 蔸娘提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发出来一个轻轻的辅音开头,但是还是没说出什么。她又犹豫了一会儿,和那几个人对视,一秒两秒。路灯老化的灯泡发出轻微的滋滋滋声音,有几只飞蛾,在边上上下煽动翅膀,围着暖黄色的光源转来转去。远处偶尔会听到几声汽车喇叭的声响,人们的喧闹尚且传达不到这里。 这里,此时此刻,这个小小事件最中心的小姑娘,在几次欲言又止之后,终于选择了下一步的动作。蔸娘直接跑向了,阿戎所说的那个蓝色和黄色的半圆形的、有一条热带鱼的霓虹灯牌,下面那条羊肠小道。 对面的五个古惑仔也是一头雾水的表情,只是身体动的比脑子更快,在看见蔸娘跑向小巷子里之后,也跟着追着跑了进去。他们或许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追逐这个陌生的、不知道有什么目的的女孩,但是一旦开始了行动,似乎就不会再去思考为什么做了。只是知道,要追上那个奇怪的女仔,这是现在的唯一任务,其余的?接下来再说吧。 巷子里的光线不充足,昏暗得只能看见东西的大轮廓。蔸娘撒开步子在里头跑,还得注意着不要绊倒什么东西,她能听见后面的脚步跟上来了。她甚至不敢回头看看;心里总想知道那五个古惑仔离她还有多少距离,可路上太暗了,稍不注意可能就会绊到散落的塑料袋,或者磕到不合时宜挡在路中间的砖块。但她能听见,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奔跑起来时候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身后五个年轻古惑仔纷乱的脚步声。她对自己的方向没有概念,只记得阿戎说一路往前直走。 各色的霓虹灯从高楼与高楼之间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漏进来,蔸娘匆匆跑过,于是那些光影就从蔸娘的皮肤上飞快掠过。外面似乎也有过路的人,发出嬉笑吵闹的声音,他们全然不知仅仅隔着几座墙,就有一场小小的帮派纠纷。 她不敢放慢一点点脚步,却通过路上的最后一盏老式路灯,穿过一扇老旧的金属拉门,看见了小巷子的尽头。 巷子的尽头是一堵有裂缝的土红色砖头墙,上面贴着一些广告和电话,更多的是已经模糊掉色的小纸片,还有一些写了脏话的随意涂鸦。 蔸娘看见这堵墙的瞬间,心头一紧。墙体太高了,也没有可以踮脚的巷子或者什么建筑结构,也没有可以开拓出新的逃跑路线的夹缝。 她不得不停下来,着急地左右看了看,找不到任何可以逃脱的办法。她回头,看见五个古惑仔也停了下来。经过长长一段路程的奔跑,他们每个人都多少带点喘气。看见这个莫名其妙就开始逃跑的小姑娘,自己钻进了死胡同,那些年轻人喘着气笑出声,并不怀好意地慢慢向前走,他们现在不怕她会继续跑,而且,这个地方远离人群,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被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