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肥秋送她回酒店楼下,问她要不要去吃晚饭,还没说完话先接了一通电话。几句话之后,阿秋抱歉地笑着回过头和蔸娘说:“有急事,晚上你要自己吃饭了,方便吗?”蔸娘连忙点点脑袋,和他说没有问题。肥秋急急忙忙上了车,一边开车一边又接起电话,蔸娘隔着远远的都能听到他熟练快速的粤语脏话,一串接着一串给对面的人。 夏季北半球的白天长,已经是晚饭时间了,但天还很光亮,已经亮起来的霓虹灯光没有那么刺眼,朦朦胧胧的多了点温和。落单的蔸娘站在街边,左右看看,走了一小段路步,就近在酒店对面的街边找到一家小馆子。老板是个和蔼亲切的大伯,蔸娘还在思索是要用漏洞百出的方言和人家点餐,还是用普通话,老板先问她了,操着一口粤腔很重的普通话:“第一次来啊,妹妹是不是来旅游?” 蔸娘点点脑袋,说声:“是啊。” “湾区来啊?” “不是,闽南的,方言和湾区很差不多。” “闽南妹好啊,又会做生意又会管家,以后老公好有福气。” “我都不会啦这些。” “搞谦虚哦。”大伯把用了很久的纸质菜单翻面过来,给蔸娘看,“那给你点个招牌套餐好不好,小女仔一个人食正正好咯。” 蔸娘看了两眼,也没仔细看里面有什么,只看了一眼价格后面的数字,点点脑袋:“好啊,就这个。” 付了钱,她找了一个小桌子坐下等。店里人声嘈杂,有许多常客,老板在忙前忙后的时候还会和几桌大叔大伯搭腔,有些蔸娘听得懂,有些她还不会听;在店里忙活的还有两个年龄大一些的阿婆和一个看上去三十几岁的男子,他们没有很明确的分工,只是谁方便做那件事就接手开始做,她猜这是家店是家庭店,而且开挺久了。 门外传来吵闹的谈话声,蔸娘的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她看见四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推推嚷嚷、开着玩笑走进来。那群人里,有三个男青年,都穿着牛仔外套,里面穿着背心或者就大大方方袒露胸脯和肚子,还有一个女孩,穿着短裙和吊带,四个人不像是在一个季节。带头的年轻男性手里还把玩着打火机,大嗓门着要老板给他们汽水和云吞面。蔸娘脑子里想着《古惑仔》,虽然已经是十多年前的电影,但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年轻人会喜欢出街当自己模特一样的摆造型,衣服会随着时代变化,但他们总会一边嫌弃上一代一边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蔸娘移开视线没有再多看,一如往常当一株角落里安静的小蘑菇。正当她在椅子上发呆等老板出餐,穿吊带裙的女孩敲了两把桌面,不客气地和她讲:“你坐了我们的桌子!” 蔸娘抬起脸看她,也看到她后面三个男性站在边上像一堵墙。于是她左右看看,找到一张四人位的空桌子,没有说任何话,也没有再去看四个年轻人的脸,带着小背包站起来,绕开他们换到空桌子坐着。 老板隔着后厨的玻璃窗,一边在砧板上切肉一边时不时盯着外面动静,但是没有做干涉。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牛仔夹克里什么都没穿的年轻男人又过来敲桌面,蔸娘抬头看他,他摇头晃脑,挑着眉毛笑嘻嘻的,也不说话。蔸娘也不说话,就和他眼瞪眼。过了一会儿男青年忽然大声地、夸张地说了一句:“你哑的啊?” 蔸娘还是眨着眼睛,过了几秒才小声但沉稳地回话:“乜?” 话音刚落,那群古惑仔样子的人挤到旁边,四人桌的位子一下子变得拥挤狭小。蔸娘来不及躲闪,右边的椅子被占了堵着她的去路,左边又挤进来另一个青年,差点把她推下椅子,她想站起来却又被卡在中间。穿吊带的女孩搂着身下的男人晃晃悠悠走过来,在对面坐下。女孩对她上下打量,坐在对面在这群人当中看上去年龄最长、看上去是这群人中的小领头的那个男人,只是一言不发看着她,嘴角挤着脸颊似笑非笑。 和她挤一张椅子的男人伸胳膊压在她的后肩膀上,说:“冇,看你面生。” 蔸娘抓着自己的包,双手交叠压着包放在肚子前,“香岛每天游客量十万多,你们打算看所有人都面熟?” “哇,内陆妞啊?”压着她的胳膊用力把她左右晃了晃。 坐在对面的小领头依然盯着她:“那你是游客咯?可你不太像,也不和别人一起,自己坐着也不看手机。” 蔸娘只是和他对视着,但不吱声。 “你哪个堂口的?”他又问。 蔸娘的眼神飘了一下,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名字是林嘉文,然后是蓝老板,但她还是没说出一个名字来,眨了眨眼说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古惑仔电影看多了吧。” “是啊。”他笑起来,“要么我也把你绑在跑车后面带你兜圈,拉去山上,好不好?” 蔸娘皱起眉:“我晚上还有约人,跑不见了人家会报警。” “用差佬吓我啊?”他忽然尖锐地笑了一声,身边的女孩好像是和声一样附和他的笑,“差佬管唔到我嘅,使唔使试?(警察管不到我们,要不要试试)” 蔸娘感到自己心跳有些快,很迅速但声音依然轻轻地回答:“不试,离我远点。” “好有脾气啊妹妹!那就一定要试一下啦,我们大哥的车子很适合绑女人。”堵在她右边的男生大笑着,搂起她的腰和腿。蔸娘被吓了一跳,手抓着桌沿,腿胡乱踢蹬。和她挤一张椅子的人没有帮同伴忙,只是笑得前俯后仰。男人和她玩闹似的试了几来回,又笑着说:“你好沉哦!” 那个穿吊带的女孩声音尖尖的,刺得人耳膜发疼:“你哋喺里度除衫丢佢咯,搞咁麻烦嘢!(你不如就在这里脱衣服搞她,这么麻烦干嘛)”蔸娘看着她夸张的睫毛贴,想到自己那个到处在外面认哥哥的表妹。 店里的食客不算多,大多只是看了一眼吵吵闹闹的年轻人,之后又低头吃自己的饭,没人喜欢多管闲事。老板看上去对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没看见似的忙碌自己的生意。趁毛手毛脚的男人注意力都在怎么搂着她的腰和腿上,蔸娘的一只手搭在右边的椅子后面,脑子里一遍一遍背着人体结构,希望自己没有接受过专业打斗训练的手,可以有力到掐到别人的颈动脉。就在她还在犹豫,成功率微乎其微的反击能不能成功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小头领的手机响起来了,是很新颖的电子摇滚乐。他看了一眼显示,拍了两下桌子要其他两个男生安静,蔸娘的注意力也被这通电话吸引走。 小头领的语气变得毕恭毕敬,蔸娘听到他管对面的人叫哥,听着像是香岛街头喜欢用的英文名与方言的混搭,她猜大概是“萨米”。挂了电话之后,他对他的马仔们挥挥手,说:“走,萨米哥叫我们。”说完就推搡着穿吊带的女孩往外走。左右的两个马仔也起来跟出去,就好像蔸娘是一团空气一样,不再管她。牛仔夹克里没穿衣服的男生走到门口又回头,对老板喊到:“老板,外卖送到湾仔!”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跑开。 蔸娘看着他们离开,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笑了一下,马上又把笑意含进肚子里。老板终于端着她点的餐送过来,嘴里嘀咕着“送外卖,湾仔这么大地方也不说在哪里,痴线。”,到了蔸娘跟前,又变得好声好气和她讲:“不好意思啊妹妹,有没有被吓到,这里一直这样的。待会儿赔你两瓶豆奶哦。” 蔸娘摇摇脑袋,问:“我能不能打包带走啊,豆奶我也要。” 拎着外卖的蔸娘连忙回到酒店,钻进自己的房间里,还拴上门锁。 晚上十一点刚刚过,蔸娘在药理书和学校的暑期作业里昏昏欲睡,电视里小声放着本地的频道,年轻的女演员在里面快速地说粤语台词,蔸娘能听懂一些,但语速太快还是听得一知半解。她打了一个哈欠,站起来揉揉坐久了僵硬的腿,站起来对着屏幕里的人对视,接着按了遥控器上开关键。 刚刚关掉电视,门外传来走路声和男人的声音。门外的人不在乎他会不会会不会在十一点吵到别的房客,语气又冲又急躁,还踢得角落的金属垃圾桶砰砰响。蔸娘放轻脚步挪到门口听,小心翼翼地好像怕被发现。就算没有直观看见外头的男人盛怒的情况,但那怒气带来的低气压能钻过水泥墙壁。 “佢够胆!你林嘉文不在香岛不到半个月他就把自己当老大!”门外那个男人似乎在对着另一个人说话,可能对方是通过电话在对话,或者有人和他一起走只是那个人不出声,“又要我提前返嚟,又唔畀我去,你扮好好先生理唔理我火大,痴线啊扑街!佢当你死咗你唔嬲!(又要我提前回来,又不让我过去,你演好好先生管不管我我生气,神经病,他当你死了你不生气)”门外的男人扯着嗓门骂着,又踢了一脚垃圾桶。垃圾桶撞在墙上把贴着门框的蔸娘吓一跳,往后跳了半步,脚后跟踢到鞋柜,发出一声闷响,她急忙捂住自己的嘴,身上绷紧了微微弯着腰伏身躲在门后。 接着她又听到了肥秋的声音,但隔着门很小声,模模糊糊的:“唔好火啦戎哥,半夜十一点了,文叔嗰边凌晨。” “我知啊!”被肥秋唤作戎哥的人又恶狠狠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 外面又安静下来,只有一个不耐烦的跺脚声,一下接着一下踩在地上。蔸娘猜是电话对面的人与他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哼哼唧唧着答应了几声,像是一个应付家长打电话查岗的年轻人,断句发音黏糊糊的,有点不耐烦但有似乎不是真的在厌烦:“得。冇啊,心急返嚟架嘛。嗯……得咯。” 听上去他的气焰已经被安抚下来,隔着门的低气压也消散,蔸娘跟着松了一口气,把僵硬的背部挺直。还在走廊上的戎哥还没把通话按掉,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低声答应,最后说了一声“晚安”之后,蔸娘听到他脚步声变得更加轻巧,难以听到,像只猫一样,如果不是听见肥秋跟在后面的脚步,可能不知道戎哥往哪里走。 蔸娘又打了一个哈欠,听完了外面的动静,准备去睡觉。但接着,外头又传来砰得一声门响,蓝老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听上去一如既往在生气:“蔸娘!” 这下在门里偷听外面的动静的小姑娘一下子开了门,水汪汪的眼睛惊恐地看着蓝老板。蓝老板突然的响动也引起了肥秋和阿戎的注意,本来已经走一段距离的阿戎,毫不避讳地走过来,丝毫不担心蓝老板的火气会不会蔓延到自己身上。 蔸娘还有点愣神,蓝老板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直接问话:“晚上六点多那会儿,是不是你在店里和几个湾仔那边的小流氓在一起?” 蔸娘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小学一年级,因为和同学手脚打架被老师告诉了家长,她点点头承认,谨慎地回答:“是,是有一点点口角冲突,我以后注意……” “你给人调戏了不知道打回去吗!”蓝老板叉着腰,怒不可遏的。 “啊?”蔸娘轻轻地疑问一声。 一个阴影忽然笼罩到她身上,阿戎已经挨到她边上,就在她跟前站着。蔸娘本来就因为困和蓝老板的质问,脑子里一团乱麻,看见带着不明意图的男人更加不知所措。 阿戎的个子高,蔸娘得抬头看他,估摸至少一米八五的身高。蔸娘感觉自己在被一头食肉动物盯着看,阿戎的眼睛不算大但是很亮,在专注看的时候总觉得他在瞪视,像是随时就要准备上去打一架,或者撕开对方的喉咙。但他的脸长得很周正,蔸娘甚至觉得他很漂亮,不管是男人和女人,只要他愿意去收敛一下他身上几乎快要摸得着的凶煞气息,可能都愿意在两杯酒之后和他一夜春宵。他的右耳垂上挂着一个耳环,会随着他的左右摆动一晃一晃,把他本来就好看的脸衬托出几分妖娆。 蔸娘一边不敢看他,一边又忍不住窥视那张靓丽的脸,贴在门上大气不敢出。 “你就是抢在那个韩国姣婆前面杀了康贺东,还打了任辉的小孩啊。”阿戎看她胆怯的样子,笑了一声。 “不是,我没打任辉哥的,那是不小心撞上……”蔸娘连忙解释。 “是吗?”阿戎很快就换掉了粤语,用普通话继续说,“可听说你把人家任辉打到不得不绑着你,和拐卖小孩一样去见林嘉文,那个狐狸精都说你难搞,康贺东一个当过打手的男人你一个人搞得定。干什么,看见人喜欢扮猪吃老虎啊?” “真的没有……”蔸娘恨不得马上可以变成小苍蝇钻进门缝里,然后扇扇翅膀逃走。 蓝老板终于在她被阿戎吓得眼看就要哭出来的时候,把她拉过来,站在走廊中间。蓝老板捋了一把头发,压着气焰,又问了她一次:“为什么当时没有打回去,就让那几个古惑仔走掉?” “他们四个人,而且接了一个电话就走掉了,我也没受什么伤。”蔸娘提着嗓子,有点扭捏地解释。 “你是林嘉文身边的人,你出去和那些人打交道的时候也代表林嘉文的脸面。”蓝老板的声音听上去和努力耐着性子,“那群小孩欺负你,你忍着,他们就觉得你好惹、你软弱胆子小。那你的处理方式,在他们眼里就代表了文叔的处事方式;你让他们踩你头上,就是通过行为告诉了别人,文叔手软,可以被顶撞,可以被挑衅。” 蔸娘点了点头,开口又是为别人辩解:“可是他们应该只是闹着玩,也不知道我是文叔的人。” 蓝老板的声调一下子又抬高,变得尖锐起来:“他们不知道别人看不见啊?不要狡辩!” 肥秋又在边上和气地吸引蓝老板的火力:“别生蔸仔气嘛蓝姐,是我中途走开又让她自己去吃饭,我也有错的。” “不许帮她开脱!”蓝老板瞪了一眼他。 蔸娘往后缩了缩,又像被吓着了又像受了委屈,她苦着脸小声开口:“那怎么办?” “你还问我!”蓝老板看上去非常想用手指头点她脑袋,“你都这么大了!遇到这么简单的事情不会做,跑回来,哦,我要是不被别人告诉你还打算当做没事一样,也不想想怎么解决?” 阿戎在一边撇了撇嘴,看热闹的样子,悠悠插了一句嘴:“那我去揍一顿那几个小混蛋咯。” “不行!”蓝老板瞪了一眼他,“不许帮她,要她自己做。”说着又转过头,盯着蔸娘:“我叫人找打那几个人是谁,你给我自己好好解决,不许让林嘉文掉面子,知道吗!” 小姑娘已经从走廊中间缩到了墙边,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声:“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