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银子！”妻子捂嘴惊叹。</p>
小女儿疑惑地发问，“这是什么？”</p>
老二也不明白，好奇地伸手去触摸。</p>
还是大儿子见识多一点，平日里见过下乡的行商掏出过这玩意，“这是白银，能够买很多很多好吃的。”</p>
“哇！好吃的！”小女儿咂咂嘴，也想伸手去摸。</p>
“爹，这些粮食和银子都是乞活军给的？”大儿子异常兴奋，“乞活军真的是好人！”</p>
“是啊，你说的没错。”王成器略带歉意地拍打儿子的肩膀，“乞活军的确如传言所说，是惩奸除恶的大好人，大英雄！”</p>
尽管二两银子与三石八斗粮食，对大人物来说是不值一提的，但对王成器一家来说，却是久旱逢甘霖。</p>
妻小都能吃饱，老母也有饱食调养身体。</p>
只是这陌生老者是谁？王成器这般询问妻小。</p>
原来是老大外出捉鱼，无意间发现一位老者躺在河边昏迷不醒，见此人内衬与靴子昂贵，兴许是逃难的富贵人家。</p>
给他救回来，说不定会有钱粮报酬。</p>
只是老者的身体状态不稳定，昏醒参半，神智也有些不清醒，嘴里偶尔念叨着，“难道我真的错了吗？”</p>
“唤他起来吧。家里如今有了粮，给他吃几天也不碍事……等外面局势稳定下来，我再去给义兵干活挣钱，顺便打听一下，说不定就找着他家人了。”</p>
于是王家久违地开吃丰盛的“大餐”，老头也被唤醒过来一齐坐在简陋的木桌旁，但他一直处于呆傻状态。</p>
妻小们好奇地追问王成器这些天经历的琐事，后者也乐意分享在军中的奇闻轶事。</p>
什么万民互助搭建浮桥，仙道施法天降神兵，义兵痛扁败兵地痞，义兵搭台公审襄王与劣绅全家……</p>
王成器绘声绘色地描述所见所感，忍不住满心的亢奋。</p>
他表示自己也拳打脚踢了几个强征粮食的官兵，简直比大口吃下三碗糙米饭还要痛快！</p>
“乞活军来了就是好，朗朗乾坤。贪官污吏就像妖怪遇到了照妖镜，无处遁形！”</p>
王成器忍不住效仿义军的“戏班子”，也模仿着唱了两段，好似自己成了惩奸的大侠横扫四方。</p>
患病的老母却有些担忧，“若是朝廷再打回来怎么办？”</p>
“朝廷？哼！早没人帮朝廷了，咱们打襄阳的时候，义军一呼百应。”王成器面色泛红，“就凭那个草包杨督师，再给他十万精兵，他也休想打回来！”</p>
妻子见他高兴，柔声附和道，“照这么说，咱们该盼着乞活军早早打进京城当皇帝了。”</p>
“那是，大明这艘破船也该沉了。”</p>
白发老者听到襄王一家被灭的时候，不由得浑身一紧，混沌的思绪仿佛重组复原。</p>
他回想起来，自己就是王某所说的草包督师。</p>
杨嗣昌。</p>
换做以往时候，他定要与诋毁朝廷的贼厮辩论一番，甚至要挥舞老拳以报君恩。</p>
可是眼下维系良好感觉的心气散了，他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p>
绝望与悲凉在心底掀起波浪，他一口糙米也吃不下去。</p>
襄王被杀意味着他的后路基本断绝，失陷藩王的罪名谁都背负不起。</p>
当日百姓“箪食壶浆”，助贼攻城的盛大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们争先恐后要灭了官府，灭了朱明江山。</p>
杨嗣昌不禁要问，自己真的错了么？</p>
真的不是贼寇施展妖术蛊惑人心，而是三饷压在百姓头上，逼得百姓走投无路么？</p>
杨嗣昌出身优渥，父亲是崇祯初年的三边总督杨鹤，他自己也是进士出身，官运亨通。</p>
他双耳所见皆是衙门、朝堂，出差任官也是乘船坐轿，要么住驿站，从来没有机会真正深入了解贫苦的百姓。</p>
这些日子他虽然处于“疯癫”状态，但一村百姓的境遇，还是被他尽收眼底。</p>
百姓不愿意老老实实饿死在家里。</p>
因为他们是人，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会暴怒，也会反抗，也会对官吏大吼。</p>
百姓的衣服，陋屋，伙食，家具，家人健康状况……全都超出他的想象。</p>
他想不到贫民会这般凄苦，平日里他家人一顿饭的开销，就足够一户贫民吃很久。</p>
他听到无数百姓在辱骂朝廷，诅咒圣上，但他却无言反驳。</p>
他切身体会过贫民的生活后，才知道官老爷小小的一次任性，亦或是轻描淡写的税收加派，都会给百姓带来惊涛骇浪般的冲击。</p>
他，真的错了吗？</p>
深夜的月光透过陋屋的缝隙洒进屋内，杨嗣昌依稀能看见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的幸福模样。</p>
他们睡前都在畅想美好的未来。</p>
家主想把陋屋翻修，妻子想给孩子做几件新衣，老母期盼能给老大说个媳妇，老二与老三则想每天都能吃饱饭，而平日里饿到哭的幺儿一直呵呵傻笑……</p>
多么美好的一家人。</p>
而他这位统领数省的督师，却成了这一家，这一村，乃至千人，万人的绊脚石。</p>
杨嗣昌离开了。</p>
他带着一个小板凳与一串麻绳，来到村外一片树林，被一棵“独立”的老歪脖子树吸引过去。</p>
他抬头望了望自己选定的枝干，迅捷扯烂一片衣物，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下几个大字，旋即抛落在脚边。</p>
他踩着板凳，将脑袋探入绳圈，随后鼓足勇气一般一脚踢飞板凳，整个人挂在绳圈荡漾起来。</p>
拉扯喉咙的绳圈越来越近，他看着视野尽头缓缓展露橘红光辉的朝阳，情不自禁落下两行浊泪。</p>
他竭力张嘴说话，却只有嘴唇闭合。</p>
随着朝阳缓缓升起，温暖的光芒照射大地。</p>
一片布料上书写的血字被光芒照映出来——</p>
杨嗣昌愧对君父，愧对万民。</p>
……</p>
而京城内，收到南阳、襄阳相继陷落的朱由检大发雷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