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卢象升手握两万五千精兵，却被这里一则军情分去数千，那里一处告警带走数千。</p>
待他尾随东虏南下巨鹿，周身总兵力仅剩七千。</p>
如此兵力别说打胜仗，就是自保也很艰难。</p>
他登上大营瞭望塔环顾四周，东虏的军旗随风招展，数万清兵将此地层层包围，七千官军已然成为笼中困兽。</p>
他扭头看向西南，派去西南的探马仍未带来援兵——</p>
高起潜统领关宁军三万步骑，却不敢与东虏野战。</p>
若是自己败亡，高起潜又如何独善其身，还不是要被东虏各个击破，葬送大局！</p>
卢象升长叹一声，自知东虏摆出如此阵势，已是下定歼灭他的决心。</p>
即便不幸中的万幸，他顺利带兵突围出去，也会被陛下以“战败无能”的理由斩杀。</p>
卢象升暗叹，看来此处便是他的死地了。</p>
他走下瞭望台。</p>
陆续走出营帐的将士们围拢过来，朝他投来迷茫、恐慌、期盼、恐惧的视线。</p>
被东虏包围的噩耗令全军将士彻夜难眠，他们面无血色尽是疲态。</p>
望着这些人复杂的神情，卢象升暗忖自己就像推着数千好儿郎去送死的罪人。</p>
可惜这些随他征战的将士，都是他一手招募、训练，从血海里淌过来的精兵良将。</p>
一想到这些人无力突围、随他葬身巨鹿，不知又有多少百姓家庭得披麻戴孝，他就心如刀绞。</p>
卢象升只觉膝盖一软，眼眶一热，像是有什么热流要夺眶而出。</p>
他冲着将士们跪下，痛斥自己无能鲁莽，带诸位将士闯入死地。</p>
他恳求诸位将士拼尽全力杀出重围各自逃命去，不顾理会他这个无用的庸将。</p>
将士们见状也都齐刷刷跪下，不肯也不愿受卢督师的大礼，也不想舍弃督师自己突围逃走。</p>
军中不少将士出身天雄军，都是大名、广平、顺德三府的亲朋子侄，堪称直隶子弟兵。</p>
他们跟随卢象升南征北战多年，早已将卢帅视作亲人一般的人物。</p>
主帅若要死战，他们便死战，主帅要难逃，他们便跟着一齐活命。</p>
东虏出击了。</p>
他们驱使着百姓、奴隶充当前排炮灰，消耗明军的箭矢铳炮。</p>
老弱妇孺被绳索捆成一排排波浪式的人墙，他们哭嚎着、讨饶着、尖叫着，百姓一个个衣衫破烂，头发散落，很多人干脆光着脚在雪地里走，脸皮冻得发青。</p>
即使踩到碎石摔倒在地，连带着其他人一并摔倒，也会被残暴的东虏用刀剑强逼着爬起来。</p>
待“肉盾”被驱赶到极近的距离，天雄军将士们甚至看见家人的面孔，听到亲朋的声音。</p>
“该死的鞑子！”</p>
士兵们脸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紧密闭合的上下颚几乎把牙齿咬碎。</p>
昔日的亲情友情让他们难以射出箭矢、喷出铳弹，但为了其他同袍的安危，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内心。</p>
出身顺德府的一员将领满眼血丝，泪水从眼角向下滑落。</p>
他的爹娘姐弟都在“肉盾人墙”之中，那求救求饶的凄厉叫喊，让他钻心蚀骨。</p>
他强忍悲痛，咬着牙弯弓搭箭射出第一支箭矢，眼睁睁看着箭矢没入无辜之人的胸膛。</p>
“杀！”</p>
士兵们哭嚎着，叫吼着，被迫亲手射杀自己的亲朋好友——因为队伍中夹杂着敌兵，若是放任他们轻松踏来，不出片刻就会被冲垮营垒。</p>
待明军的铳矢几乎被百姓和武装奴隶耗尽，东虏才由八旗兵押着包衣和更多奴隶发起强攻。</p>
官军士卒悲愤交加，士气爆棚，但再厉害的壮士也挡不住四面围攻。</p>
本该坐镇指挥的卢象升本人也不得不拔刀迎战，箭矢在头顶飞驰，喊杀声、求饶声、鲜血喷淋声、火药爆炸声在耳边聒噪。</p>
好儿郎们不断战死，他们临死之前都会呼唤爹娘，甚至是督师的名字。</p>
可就是这些子弟兵的决绝态度，使得卢象升愈发愧疚难受。</p>
他仿佛听见“督爷，家父和叔伯当年就在您麾下效力”的低语，像一把钻心刀在他胸腔捅刺切割，搅得翻江倒海。</p>
他终于能体会到当年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心境。</p>
这些子弟兵背后的家人，光是用一句问候，一个微笑的，一个眼神就能把他活活杀死。</p>
卢象升竭尽全力挥砍窜到身边的鞑子，绝望的内心涌现强烈的期盼——</p>
他多么希望那所谓的漫天神佛显一次灵，救救他这些可怜的将士吧！</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