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出乎预料,世子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欣悦。他只是摇一摇头:</p>
“……‘如法炮制’?——当然,快钱得这么容易,这么轻松,肯定是要忍耐不住,反复尝试的。不过……”</p>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无头无尾;而至于“不过”什么,穆氏终究没有再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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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回响·片段】</p>
【</p>
……中西吕宋之战最显著的影响,或许还不是国际战略局势的改变,而是中国朝廷对于金融市场态度的变化——一如某不知名消息人士的预言,在品尝过投机的甘美与便捷后,你就很难拒绝快钱诱惑,尤其是市场仿佛尽在掌握的时候。</p>
虽然在多年变法中,大安朝廷曾反复的强调“脱虚向实”,“杜绝投机”,“支持工业”,但每当战事一起,权力顶端的人物却又总是忍耐不住,要借用市场必然的波动为自己牟利;投机屡禁不止,潘多拉的魔盒永远也关不上。</p>
这种理论与实践的背反持续已久,甚至形成了某种古怪的惯例——没有门路的民间资本倒是实在听命,老老实实的兴建铁厂煤矿;手握重权的资金却永远追逐暴利,沉迷于投机不可自拔。上下各行其是,却居然还能互不干涉,独自运转,也算经济史上的一大奇事。</p>
当然,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这种投机仍然是克制的。甲寅变法后的数任内阁都有在战时操纵市场的黑历史,但无论闫分宜许少湖高肃卿还是张太岳,在操纵时都依旧有其底线。他们炒作的是黄金,是玉石,是花卉,是与百分之九十就的人基本没有关系的奢侈品,所以市场动荡不休,泡沫时起时灭,大部分的产业却仍然平稳运转,没有受到什么波及。</p>
不过,这种人为的克制终究是有其极限的,一旦突破了界限,那么……</p>
】</p>
第145章 惊变(上)</p>
早在闫东楼返京之前, 胜利的消息就已借由秘密的通道迅速送入宫中,直抵飞玄真君御前。</p>
当然,战场局面瞬息万变, 不是没有临阵翻盘的可能;在真正签订和约、移交武器之前,中枢还绝不敢半场庆祝,自讨没趣。所以消息固然已经上报, 真君却依旧相当理智的保持了静默, 甚至没有将情报泄漏给亲近的心腹。不过虽而如此,贴身侍奉的宫人们仍然能轻易察觉出形势的变化——毕竟真君再怎么忍耐克制, 那种阴阳怪气的脾气是绝对掩饰不了的。</p>
在这一点上, 思善公主就有极深的体会。大概是觉得区区帝女孤苦伶丁绝无威胁,皇帝根本懒得在亲生女儿面前伪装情绪, 可以肆无忌惮的发泄他刻薄寡恩阴损恶毒的天性——两年前邵家在广东吃了西班牙人的大亏,皇帝收到奏折后立刻暴怒,当场将桌椅全部掀翻, 一碗热腾腾的补药迎面掼来,差点将侍奉在侧的公主砸得头破血流,严重烫伤;而愤恨失态中怒骂内阁怒骂六部怒骂外事处各位堂官的言辞, 才真是尖酸刻薄, 匪夷所思,吓得公主掩耳不迭,真欲就地昏厥。</p>
——从这个火气的质量来看, 可能皇帝还真的亏了很多呢。</p>
不过还好, 这样的暴怒没有持续太久。在内阁拟定了对西班牙宣战的章程之后,真君的火气又暂时平息了下来。虽然时常还是要半阴不阳的讥讽, 但总算没有当日近乎癫狂的失态。要不是手上的烫伤依然微有印记,单看圣上出场时衣袂飘飘的仙风道骨, 谁能料想到昔日的恐怖?</p>
等到战事稳步推进,南洋的金市场随之涨落,独居西苑的真君又多了别的兴趣。当时宫中与广东建设有秘密的渠道,每隔十日都有快马送来一本账簿。这本账簿直入御前,绝无延搁,更不许内外一切太监宫人擅自翻动。而收到账簿的当日,向来优游自在的真君必定会腾出大半个时辰,屏退众人紧闭门窗,只留思善公主随行磨墨掌灯,自己则摸出一把算盘,一列一列的仔细核对数据。偌大殿阁中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真君费心费力逐个查点,居然是乐此不疲,毫无厌倦,只能说天生财务圣体,做皇帝真是屈才。</p>
显然,这就是圣上最幽深隐秘的隐私,不可告人的底牌;这样的秘密必要永沉心底,连最贴身的太监、连必定继承皇位的储君都绝不能与闻。要不是思善公主发誓出家后此生已经再无可能出宫,皇帝甚至都不会让自己的亲女儿听到算盘珠子的响动。</p>
钱财权位这样的东西,就是亲生骨肉、同姓血脉,也是断不能稍有假借的!</p>
因为这种防贼一样的戒备,公主始终不知道账簿上的内容,但却能明显察觉到皇帝心情的变化。邵家海船出事之后,圣上郁郁不乐,急于发泄,虽然没有公开斥责中枢执政,却常常搞出一些阴损的小动作;比如写小纸条编谜语,警告重臣“好自为之”、“细思细量”;让翰林院查阅国史,将历代内阁中辜恩溺职的罪臣编撰成册,“以供参考”;至于如何参考,则不得而知——各种暗示,各种阴阳,极大加剧了内阁及中枢的精神内耗。</p>
——可以说,这两年多以来,内阁及外事处基本是在两线作战,一面是在物理上与西班牙人激情互殴,另一面则是在精神上单方面的忍受皇帝无休止的霸凌。而这两者之间到底谁更损耗精力,其实是相当难说的。</p>
但还好,随着账簿越来越厚,算盘珠子越来越响,圣上的怒气与郁闷也肉眼可见的消弭了。他不再摔杯子,不再编谜语,也不再写那些莫名其妙的小纸条,逐渐恢复了优雅闲淡的做派;甚至兴之所至,还会给当值的牛马赏两碗补药。</p>
当然,补药的药效其实相当可疑,但只要真君不再给牛马上强度,那就是天大的恩情了。</p>
等到胜利的消息传入宫廷,这份喜悦就更加真挚了。真君不能公然表态,却一日间派出三个使者,数次赏赐中枢重臣,接连夸奖内阁“勇于任事”、“精明练达”、“国之干城”;往日阴郁恐怖的压力,仿佛就在顷刻间春风化雨,于和煦暖阳中散为无形了。</p>
这样的喜悦甚至外溢到了其他的公事上。在接到捷报的次日,皇帝破例起了个大早,吩咐公主将多日积压的奏折全部取来,兴之所至,一笔抹去,基本都是宽大为怀,体贴周到,展示了皇权罕见的宽厚与仁慈。直到翻阅到某本奏折上熟悉的字迹,飞玄真君的笑意才微微一敛,神色略有不快。</p>
“这是哪里来的奏折?”他明知故问。</p>
被真君捶打了如此之久,公主也算练出来了。她扫一眼封面,老老实实回话:</p>
“应该是浙江的。”</p>
“浙江的?”皇帝淡淡道:“最近这大半年的功夫,浙江的奏折很多嘛。”</p>
思善公主垂头束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侍奉皇帝这么久,就算再“不问政事”,练也该练出来了。虽然她不能细看公文,但只要瞥一眼皇帝的脸色,就知道亲爹的逆鳞又被触动,火气已经腾腾而上了。</p>
这几年以来,皇帝静极思动,以外戚、以闫党、以锦衣卫为白手套,紧密布置上下其手,在南洋捞到了无穷无尽的利润;牵系之大无可计算,甚至连当今的中西海战,多半都是在替皇家的挥霍与奢靡擦屁股。</p>
这样肆无忌惮的贸易与投机,当然不可能瞒得过满朝上下的耳目;货物商船往来如织,人人都对宫中的奢侈心知肚明。只是事不关己不操心,大多数官僚惑于重利、畏于皇权,都不敢在真君春风得意、气势正盛的时候出言进谏。所谓满朝噤声,上下静默,言官驯服而舆论不振,真君几乎可以为所欲为,肆意放荡,不受法理纲纪丝毫约束——直到一年以前,他接到了外务处协办、浙江参政、绍兴知府海刚峰的一封奏折。</p>
因为官阶低微,海知府还不知道禁中的迷乱;但他兼管浙江特区及东南海关,还是从贸易的蛛丝马迹中窥探出了宫廷的隐秘。而海刚峰又显然不是那种苟且保守敷衍搪塞的货色,在一一查得实据之后,他一封书上九重天,掀了真君羞答答隐匿的底裤——奏疏明白晓畅,连一点误解含混的空间都没有,上来就是三条核心诉求:</p>
一、浙江海关常有宫中太监和京中外戚强买强卖,到底是谁包庇纵容?臣已经抓捕扣押,请朝廷依律严审。</p>
二、臣察知确切,发现江南制造局为宫中采买的都是奢靡无用的南洋珍物,动辄一掷千金;如今战事方殷,朝廷居然还在挥霍重金购入这样的东西,岂不是叫将士工匠寒心?臣已经将珍物全部扣留了下来,能退回的退回,退不回去的封存,等待将来变卖。这都是为了顾全陛下的圣德圣名,建议朝廷的大官不要多管闲事。</p>
三、臣听说陛下居然在私下投机南洋的黄金,真正是骇人听闻。圣天子无所不有,何必追逐这样虚无缥缈、近似赌博的利润?皇帝自己都下场投机,又怎么劝说民间兴办产业,富国强兵呢?这实在不是天子应该有的举止,希望圣上迅速停止,否则将来青史工笔,难免要玷损清白。</p>
——不准奢靡!不准强买!不准投机!海刚峰管头管脚,管天管地,怎么不干脆当皇帝的活爹算了!</p>
可以想见,皇帝收到这样的逆耳之言,那是何等的愤怒郁闷,不能自制。也就是海战占优后心情极佳,外加上天书忠诚值堂堂力保,真君忍来忍去,到底没有立刻发作;但还是抓起奏折扔进了痰盂,直接了当表达不满:</p>
“全部烧掉!一个字也不要回!”</p>
乾纲独断的君主,口衔天宪的独夫,是容得了你这么批龙鳞的吗?就算有天书做保,真君的愤怒仍然不可消弭。烧掉奏折羞辱大臣还不够,他暗戳戳还命人做了某些手脚——中西海战多半以浙江、江苏、广东为后勤据点,前方获胜后方也要记功;但广东江苏的长吏各有升迁,出力最多的海知府却纹丝不动,再明显不过的坐了冷板凳。</p>
冷遇、漠视、羞辱、讥讽,皇权折磨臣下的手段无穷无尽,没有人可以抵挡。骨鲠之臣?闫分宜、许少湖,内阁阁老哪一个不曾是响当当硬邦邦敢进谏敢上书的骨鲠之臣?但真君铁拳一下,那还不是要搓圆搓圆,要搓扁搓扁。</p>
可怜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谅他一个举人出身的区区小官,也顶不住这官场熔炉的搓磨!</p>
……然后,真君就收到了第二封,第三封,以及第四五六封进谏君上、弹劾外戚的奏疏。</p>
没完了是吧?!</p>
真君不是没有尝试过其他的手腕;他派司礼监的太监去警告海刚峰收敛锋芒,结果海知府把人扣了下来,以逾制扰民的罪名罚了五百两入官库,吓得大太监屁滚尿流跑了;他给御史发了条子,暗示浙江官场抓一抓海知府的小辫子堵住此人的嘴,结果条子递下去一点风声都没有,反倒是浙江巡抚主动上书,赞美海知府功绩卓著品行端方,建议朝廷赶快将他调出浙江,升得越高越好,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回江南。</p>
——事情到了最后,皇帝甚至不得已动用了穆国公世子这颗危险的爆弹。他派人去给穆氏递了一张谜语小纸条,暗示穆国公管一管自己举荐的官员。但也不知道是世子没看懂还是看懂了也管不动,反正他现在收到了第七封奏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