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有不少海商表达了态度,只要朝廷能够庇护他们的生意,就愿意切断与西班牙人的联系,转而向广东输诚,定期缴纳税赋。广东以为,他们诚意还是有的。”</p>
世子翻了翻文件,哼了一声:</p>
“诚意?仅仅只是缴纳几个小钱,叫什么诚意!南洋的海商当年是如何伺候西班牙人的,难道他们自己都忘了?只缴税,不办事,想得倒真是周到!”</p>
殖民帝国殖民帝国,能在交通要道盘踞几十年作威作福的老牌霸主,可不仅仅只满足于收一点保护费。事实上,南洋海商不仅仅要向西班牙人上贡赋税,就连日常的贸易也要受殖民总督的影响。这一回中西开战,菲律宾总督府就立刻颁布命令,当头给了大安一发贸易制裁;要不是火器全产业链自主,上下游可控,搞不好还会被洋人卡一卡脖子。</p>
先前侍奉西班牙人的时候,海商是这么周到,这么体贴,连买卖货物都要看人脸色;如今要小心求到大安朝廷面下,就只肯扣扣搜搜地出几个臭钱了,是吧?</p>
你糊弄谁呢?</p>
当然,大安是宽厚的,是仁慈的,是讲究自由贸易的;就算有了影响商贸的权力,也绝不会滥用;但还是那句话,朝廷可以不用,洋人不能不给——别的不说,现在的南洋可是有鸦片贸易的;大安就是再宽宏大度,总不能连这个都置之不理。</p>
这句话非常厉害,高学士不能再说了。</p>
“只愿意缴税,不愿意承担其他责任,那就还是不服。”世子总结道:“估计心存侥幸,总觉得我们是海贸的新手,控制力尚且不足,可以尽情糊弄。哼,倒真是‘远人不服’……”</p>
子曰,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当然,穆国公世子是未必有这个文德了,所以大家都只能保持沉默。只有等在一旁的闫东楼勉强开口:</p>
“……那么,是否要行文广东,直接回绝这些洋商的陈情?”</p>
“回绝?为什么要回绝?”世子道:“无论怎么来讲,愿意给我们纳税都是一片善意。既然是善意,那就不能粗暴拒绝,否则也太过无礼。不过,既然洋商心存侥幸,那总得帮助他们认清现实,正确的处理眼下的形势。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p>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向小阁老:</p>
“最近南洋的金价如何?”</p>
这一句突如其来,小阁老愣了一愣才回话:</p>
“三万八千钱左右吧,稍微有些起伏。”</p>
“还真是相当之高呢。”</p>
南洋金价为什么会这么的高,难道你心里就没个数?小阁老腹诽不已,只答了一句:</p>
“高低动荡,也是常事;据儒望那边的说法,现在还有不少淘金客千里迢迢而来,试图分一杯羹。”</p>
“都是想着追涨杀跌,再捞一笔的吧?”世子露出了微笑:“赚了这么多尚且不足,还想着一网打尽,不留分毫;投机者的贪欲真是无穷无尽……当然,贪欲与否也没有什么,但既然想在市场捞钱,总该尊重一下维护市场的力量。分不清主次,早晚会出大事。”</p>
“世子是说……”</p>
“我的意思是。”穆氏平静道:“有涨就该有跌——现在的黄金,涨得也有点太高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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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五日,广东布政使衙门受命发布公告,对商人们的陈请做出回应。</p>
公告大义如下:</p>
最近衙门多次收到各地的上书,四方的大贤之士纷纷进言,都说南洋纷乱扰攘,黎民流离失所,上下惶惧不安;布政使衙门上承圣主的托付,下应百姓的期许,正应代天牧民,维护海外的纲纪。衙门的长官一一阅览了这些文书,真是感觉惶愧惊恐,无地自容。黎民世俗、上下不安,难道不正是布政使衙门德行不足,不能安抚内外吗?如今连已有的疆域都不能安定,又怎么敢接受海外的归附?期望诸位君子从此不要提这样的事情,以免加重地方官的德行浅薄的罪过!</p>
——总而言之,布政使衙门婉拒了商人的陈请。</p>
按照常理来讲,这是衙门为了表示谦恭的“一让”。华夏上国,举止有度,总不能急吼吼慌张张,闻到点肉味就往上扑,活像三天没吃的饿鬼。不过,这样的辞让也是要讲究上下配合的,要是推辞了之后没有人再劝进,那布政使衙门就架在半空,再也下不了台阶了。</p>
不过,这个问题倒不必担心。在公告发布后的两天后,一则小道消息不胫而走,顷刻间传遍南洋上下——大安朝廷似乎态度缓和,同意与西班牙人开展和谈了。</p>
消息一出,效果立竿见影。和谈意味着局势趋稳,局势趋稳意味着黄金需求减弱,被恐慌情绪推高的黄金价格立刻掉头而下,当天就跌破了两万八千钱。</p>
急速的上涨会吸干投资家的血肉,急速的下跌也有同样的效力。黄金暴跌的当天早上,南洋城市的高楼及城墙上就又多了无数飞跃的身影——这是在最后关头抄底黄金,贪婪谋求暴利的赌徒;他们曾经在上一轮的狂涨中一夜暴富,但如何得来的终将如何失去,行情一夜之间迅猛掉头,上一轮洗牌中幸存下来的赌徒,这回终于也要重蹈前辈的覆辙。</p>
两轮洗牌之后,仅存的幸运儿茫然不知所措,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诡异莫名的市场。不过,极少数消息灵通的资本巨鳄总是聪明的,在迅速分析局势后,他们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p>
十一月二十五日,南洋海商集体再上书广东布政使衙门,言辞恳切,意义明确:</p>
我们愿意服从您的领导,遵从您的指示,除了您谁也不认,请您老顺天应人,赶紧上位吧!</p>
第144章 交战(下)</p>
十二月一日, 通过荷兰商会及英吉利银行的斡旋,大安朝廷与西班牙总督府建立起了联络渠道。在简短商议后,双方同意在广州展开初步的接触, 谈论停战事宜。</p>
不过,虽然两国往来的言辞都相当含蓄温和,尽量彰显了所谓“对和平的渴望”, 但以实际而论, 这最初的接触仍然只是心照不宣的缓兵之计而已。</p>
西班牙需要时间休整海军、维修船只,想方设法的从土著手上榨出更多的战争资金;大安同样需要时间整顿工坊, 扩张产能, 应付沿海商船几乎无穷无尽的购买需求——大规模战争不是冲刺而是马拉松,长跑跑到现在, 所有人都需要有一个体面的喘息时机;响应中外的呼吁暂时休战,正能体现这种文明的从容。</p>
十二月七日,外务处大臣闫东楼南下广东, 与布政使谭子理汇合,总领东西和谈的大事,。八日, 西班牙佩雷斯男爵乘船入境, 中西谈判代表于广州市郊的一处别院内秘密会晤,开始了第一轮磋商。</p>
因为双方都没有什么和谈的诚意,这回接触与其说是谈判, 不如说是作秀。在开会的第一天, 代表团花了整整五个时辰来争论正式见面时的安排——用长桌还是用圆桌?用圈椅还是直椅?上热茶还是凉茶?什么时候上茶?喝完茶后吃不吃饭?吃饭按中式还是西式,预备刀叉还是碗筷?五个时辰唾沫横飞, 一字一字细细打磨。磨到小阁老与佩男爵头晕眼花两腿发颤,才终于整出了一份可行的流程。</p>
但这还只是牛刀小试而已。第二天上午代表们按流程入座, 佩雷斯男爵起身诵读西班牙王国的国书,开始长篇大论的朗诵国王的头衔,从头到尾,一字不落——由“蒙天主鸿福,卡斯蒂亚、莱昂、阿拉贡国王”开始,至“比斯开勋爵”为止,将西班牙统治者几十个称号如数家珍的背了一遍,居然一个也不遗漏。</p>
如此冗长的称号当然是屁用没有,但男爵仪表堂堂,声音响亮,整整数百个单词又是一气呵成,略无窒碍;气势上就格外不凡,真正是先声夺人,居高临下,开口就能压人一头。中方代表万万没有料到此招,一时间颇为惊愕。但闫小阁老迅速反应了过来,起身感谢对方的致辞,随后照样转达了中原大皇帝的圣谕,只不过将圣旨的开头略作更换,换为了飞玄真君历年所加的道号:</p>
【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紫阳上真飞玄真君】!</p>
【九天宏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清妙帝君】!</p>
【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三元证应玉虚总管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p>
又是“太上”,又是“上清”;又是“元阳”,又是“紫极”,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非常厉害的名词不要钱的往外蹦;不比区区西夷的几十个称号高明得多?西班牙国王的称号套来套去,也不过就是些“天主鸿恩”、“光荣”、“高贵”、“荣耀”之类代代相传的废话,在欧洲君主届里查重率起码有个百分之九十;但反观中国大皇帝的道号,哪一个不是精心斟酌,意蕴深刻?哪怕摘出其中小小一角,都可以分析出上万字的神秘学小论文!</p>
——当然,佩雷斯男爵虽然略通中文,但也未必能理解这样的内涵;真正令他惊异的,却是中方代表竟尔略无迟疑,一气呵成,张口就流畅背出了这一长串天书一样的头衔,连个停顿口吃都没有——要知道,他能大段背诵西班牙国王的称号,还是因为会面前早有准备,预先在这样刁钻古怪的细枝末节上下了功夫;可对方明明一丁点的防备都没有,却居然能即兴发挥到这种地步,单就这一份心智机敏,就足以令人忌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