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震川沉吟片刻,还是叹了口气:</p>
“世子请说。”</p>
“《凡人修仙》的第八册 已经拟好稿子了吧?”世子低声道:“我想请归先生在海外游历的章节中加入汉奸内外勾结图谋权位,引外敌上岸掳掠的内容——大致以倭寇之祸为底本,但要写得深入、写得痛切、写得挑动人心,能够造作舆论……以此为基石,反复敷衍,反复渲染,最好在一个月内就能写好稿子,刊印之后马上散发,让北方诸省都能一睹为快。” </p>
“这是——”</p>
“这是要做什么,现在还不能泄漏。但请归先生相信,只要做好了这件事情,将来必定有想不到的好处。”</p>
说出这句,世子抬手向上一指,用意已经不言而喻。</p>
虽然“不能泄漏”,但归震川大致已经猜出了这道伏笔。不过,富贵总得险中求,如果想要进步,又怎能不做一点付出呢?</p>
想到即将空出的官位,他再不迟疑:</p>
“是。”</p>
第125章 舆论</p>
虽然数月以来动作频频, 朝野都已经能猜出当今皇帝的心思。但这样重大之至的事体,就仿佛是享用盛大的佳肴,在开席前总要千百般的烘托气氛、渲染重点。这一回同样如此, 在穆国公世子千里返京之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居然没有急着审查通倭的大案,, 而是径直传旨礼部, 预备车驾仪注,以槛送到京的倭寇魁首献俘太庙, 自己亲自到高祖太宗面前酹酒行礼, 上告此国朝百年未有之武功,祭词不无炫耀之意, 也的确有此炫耀的本钱——从此时上数百年,由堡宗叫门以降四五位皇帝,当今飞玄真君的平倭灭国之功的确是一等一的煊赫张扬, 足以傲视先祖了。</p>
……哎,百余年才憋出一个平倭之功,其实说起来也很是悲哀。</p>
但飞玄真君是肯定不感到悲哀的。祭祀太庙后皇帝还不满足, 觉得这点仪式不足以彰显他浩荡盛大的喜悦;于是两日之后, 皇帝又遣穆国公世子等勋贵祭祀京郊太宗长陵及诸帝帝陵,命礼部等行文湖北,让当地宗室到兴献皇帝及皇后的墓前磕大头, 将此不朽之功业与亲爹亲娘分享, 再到凤阳上告朱家宗祠,勒石记功云云。</p>
一月之间, 祭祀百端惊动四方,真恨不能将此平倭之功由上到下足一通传, 直到连老朱家不识字的祖宗都通知到为止。而即使如此,飞玄真君仍旧不能满足;直至此时,他才终于理解了当年孝武皇帝大兴祭祀巡幸名山的心境——一个平倭之功就已经这么爽了;要是真君再能北定蒙古南讨诸蛮西定泰西,创立如武皇帝一般的功业,那他也巴不得能一一昭告名山大川,叫普天下一切神灵都共享此浩大功业的殷切快意,将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仙名永铭青史,从此与天地同寿云云。</p>
说白了,也就是真君炼丹嗑药脑袋还被反贼敲了一棒,眼下实在是没有精力四处蹦跶了;要不然人家处心积虑,说不定也不嫌弃宋真宗的污名,还打算着要到泰山顶去逛一逛呢。</p>
当然,如此盛大的典礼并不仅仅是为了皇帝自己爽(虽然爽是主要原因),在祭祀了一圈充分满足虚荣心以后,至尊还要借此郑重的仪式给某些关键的政治问题做定性;他特意颁下诏书,从国朝定鼎之初一一论述,开始列举倭人种种悖逆不法的举止——高皇帝时倭国幕府擅杀中国使者;太宗皇帝时倭人书信狂妄,乃敢自称“日出天子”,而拒绝日本国王的封号;至于孝宗以后倭寇为乱沿海,荼毒更不可胜计。如此九世之仇,思之宁不痛心!</p>
别看今日跳得欢,小心他年拉清单。在中原文明身边混久了的小国,基本都知道汉人对于历史那种匪夷所思的迷狂——个体的寿命不过朝菌夏虫,白驹过隙而已;文明的寿命却是源远流长,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世事变迁。“齐襄公复九世之仇,而春秋大之”,但翻过来讲,也只有笔耕不辍、记录足够漫长的民族,才有资格逐次点检史书,拉起这长达九世的小清单。弱则徐图将来,强则自古以来,这都是不足为奇的事情。</p>
——而现在嘛,轮到飞玄真君仰承列代明君之余烈,给外夷拉这小清单了!</p>
有的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千斤也不止;现在皇帝下诏列举倭寇历年的过犯,百官自然也要跟紧脚步。于是数日之间奏章纷至沓来,各部衙门纷纷上书,从一百种角度沉痛反思多年以来倭寇种种的凌犯,自细枝末节犄角旮旯翻找出倭人大不敬的种种举止,哭诉国家两百年以来遭受的欺辱——以文官们素来记史之春秋笔法,这一段当然被大书特书,格外强调,以各种修辞烘云托月,重点描绘大安楚楚可怜而横遭欺凌的小白花形象;这种形象是否真实姑且不谈,但效果肯定是相当明显。各位文官的奏章照例被朝廷泄漏,有了先前《凡人修仙》打下的基础,市井之间竟尔“人人感愤”,大有同仇敌忾,不甚悲愤之意。</p>
眼见舆论基础已经打好,皇帝于十月二十五日再次召见了朝臣,采纳内阁的建议,将诏令及诸大臣的奏章编纂成册下发地方,让地方也能仰体天心,品味品味京师舆论氛围的转变,顺便也加入到这批判倭寇的大合奏中。</p>
皇帝与大臣一起表态,中央与地方彼此应和;这与其说是对外的集体情绪发泄,倒不如说是两百年以来关于抗倭的若干历史问题的总述,是在做至为严肃的政治表态;所谓寇可往吾亦可往,从此以后,攻守之势易形了!</p>
……当然,政治表态也是分人的。这句话要是由武皇帝说,那就是慷慨激昂、壮怀激烈,足以光大一世之圣明;而如今由飞玄真君来表态嘛……那大家感动之余,恐怕心里总得多点疑虑,怀疑这老登又是在阴阳怪气,趁机在谋算什么。</p>
事实也证明,大家的预料并没有差错。在讨论抗倭历史问题的御前会议上,主持朝会的皇帝就忽然打断了议论,出声询问全程保持静默的刑部尚书赵巨卿:</p>
“先前欧阳进等上书指斥穆国公世子,说他组织船队出海讨伐东瀛,是‘擅兴边衅’、‘重违祖训’,赵卿怎么看?”</p>
赵巨卿浑身一颤,只觉冷汗涔涔而下,顷刻间湿透了衣襟。虽然同为倒穆派的元老,但赵大人思危思退,及时抽身;既没有在几份要命的弹劾文件上签字,也没有参加西苑门前伏地逼宫的惊天之举。因为防火墙设置得足够巧妙牢靠,所以居然躲开了之后锦衣卫肆无忌惮的大搜捕,至今还能立身朝堂,力保平安——以往日□□的记录来看,这就已经算是不粘锅的极致,官僚中绝顶的太极高手了。</p>
但现在,就算是这绝顶的太极手段,也实在是扛不住扑面而来的巨浪了!</p>
他心如擂鼓,只能勉力回答:</p>
“这样的悖逆之语,臣自然不屑之至。”</p>
欧阳进及宗正令已经被关进诏狱一个月之久了,实在不需要多一个狱友。</p>
“不屑之至。”皇帝道:“但朕听说,在欧阳进犯事之前,赵卿似乎常常与他往来呢。”</p>
赵巨卿立刻跪下了:“臣确曾与欧阳氏盘桓,但彼时愚钝浅薄,不能识此狂悖奸佞。臣惶恐不胜,唯请陛下降死罪而已!”</p>
“哪里就至于死罪?”皇帝笑出了声来,声音轻快响亮,欣然快意;只是旁边的人仔细听来,心中却是骤然生出了寒意:“好!敢做敢当,果然是英雄,是好汉!朕就喜欢英雄好汉!”</p>
“臣昧死不敢承当——”</p>
“朕说你是英雄好汉,你就是英雄好汉。”皇帝直接打断了他:“你是英雄好汉,诏狱里的也是英雄好汉。既然如此,就让英雄去审英雄,好汉去审好汉!——内阁马上拟旨,让刑部尚书赵巨卿兼管诏狱,专程负责审理钦犯,勿得迟误!”</p>
惊天响雷只在一瞬之间,赵巨卿面色惨白如死,几乎要匍匐昏厥在地。但皇帝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直接问御座下首的闫阁老:</p>
“首辅以为如何?”</p>
能以为如何?闫阁老只有行礼:</p>
“刑部尚书料理诏狱,正是位得其人。圣明无过陛下。”</p>
君臣一问一答,此事便算定谳。底下的大臣垂下目光,虽而各怀心思,却再不向庭中战栗犹如筛糠的赵尚书看上一眼——冢中枯骨,看之何益?相反,此时百人百念,却有一个共识挥之不去:</p>
“皇帝终于要杀人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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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七日,刑部尚书赵巨卿奉命接管诏狱;十月二十八日,前都御史欧阳进于狱中自杀;二十九日,前宗正令自杀;三十日,礼部侍郎病死;三十一日,又自杀了一位刑部侍郎、病死一位大理寺卿。而至十一月后,更是无日不病殁,无日不死人,以至于诏狱后的小门车马络绎不绝,日日都是奔往化人场的小车。</p>
这样频繁的杀戮频率,即使穆国公世子亦不能不为之喟叹。只能说我们飞玄真君就是这样的,杀人也杀得别出心裁。当年高皇帝杀人,总还是明正典刑押赴刑场;而现在真君动手办事……唉,总是有一种若有似无、颇为阴湿的偷感。</p>
当然,皇帝总不能随意议论。所以穆祺只是悄悄招来了张太岳,提醒他前面埋下的伏笔现在终于可以回收了——譬如正式给于少保平反云云。</p>
“现在的重点是抗倭,所以事情不必闹太大。”世子叮嘱他:“你就悄悄找一个言官上书,请求给于公平反昭雪,再加谥号即可。”</p>
张太岳当然很高兴,但也略有忧虑:“这可行么?毕竟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p>
“当然可行。”世子道:“抗倭的舆论已经起来了,但重点又只在抗倭吗?既然大家都在仔细的回望历史,那由倭寇以降,历代外敌种种残虐的举止,当然也逃不过现在的审视。这个时候平反昭雪,恰恰是顺应民气、顺应人心,绝不会稍有阻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