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东南亚的商船第一次抵达中国东南沿海的小作坊时,这些懵懂而无知的商人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他们只是来兜售大米与香料,顺便换取大安朝精美的布匹。这种交易已经在广东一带发生过很多次,如今也不过是受人启发,在新的港口再做一次尝试。不过尝试的结果很令他们兴奋,当地的地方官没有向他们索要贿赂,反而亲自接见了他们,请他们喝茶,逐一询问交易的种种细节。</p>
当听说了大米与布匹的兑换价格之后,这位姓海的地方官眼中闪出了光芒。他很郑重的询问海商,如果以同样的价格售卖,商人们能吞下多少布匹呢?</p>
随着耕种及航海技术的进步,那几年暹罗与缅甸的粮食都大大的丰裕,也有足够多的粮食和运力对外贸易。所以海商们粗粗一算,给了一个天文数字一样的账目:</p>
“五十万匹以内,我都可以吃下去!”</p>
说出这个数字之后,连陪同的翻译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五十万匹布!他们在广东做了很久的生意,到现在一年也只有三十万匹布的买卖,而这已经是囊括了南方诸省的全部销量了。毕竟,一家五口可能三日才能织出一匹布,哪里有那么多储量供商人运送呢?</p>
没有人把这句话放在心上。领头的海商甚至都忘了这个地方官的名字,只是格外记住了他官服上系着的那条腰带,极其精美,极其华丽,装饰着炫目绝伦的图饰,俨然是中国人最擅长的顶级工艺品。而随行的翻译告诉他,那条腰带是中国皇帝赏赐的珍物,腰带上绣着的图案则唤做貔貅,是龙所诞育的神兽,它会吞下世界上一切的财宝,却一点也不吐出来。</p>
这真是吉祥的神兽,招商人喜欢的神兽。所以海商特别学会了“貔貅”的汉字,仔细写在日记上。</p>
伟大的历史转折总是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在海商记录日志的时候,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惊动了什么。</p>
但不管怎样,可以用贸易顺差吞没掉世界一切金银的究极工业怪物、被后人比拟为貔貅或白银黑洞的庞大经济体,到底还是睁开了眼睛:</p>
它闻到了利润的味道。</p>
】</p>
第68章 集资</p>
穆祺在椅子上缩了很久, 直到所谓“历史回响”的最后一句话在耳边消失。</p>
系统照常是高深莫测的神秘作风,即使答允了展示历史变动的影响,泄漏出的资料也少得可怜。这不知道从哪里扒出来的文案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 可核心大概只有两句。最核心的一句大概是极尽夸张的描述大安的外贸能力,什么“工业貔貅”云云——虽然不知道这样中二的称号从何而来,但其内涵也并不出穆祺的意外;毕竟在原版的历史上, 大安就已经被人尊奉为“银泵”, 像水泵一样抽走了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白银,永无休止且永无疲倦的制造业怪物……真正让他惊异的, 是所谓“五十万匹”。</p>
区区上虞一地, 一年就能织出五十万匹布……穆祺向后一倒,捂住了眼睛。</p>
……这种级别的速度和质量, 必定意味着一次全范围、高烈度的产业升级和产业扩张。而一次产业升级所需要的开销……</p>
世子两眼无神,呆滞无神,终于悠悠叹气:</p>
“真要当裤子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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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 海刚峰的信确实给穆国公府的日程制造了巨大的变动。技术图纸和工匠都是现成的,但搭建纺织作坊的第一桶金却是千难万难。购入土地打造机器分发工钱,哪一项都是耗费惊人的现金黑洞, 绝不是一点小打小闹的挪借可以满足的。世子说要“当裤子”, 但实际上,就是把国公府上下的裤子都当个干净,也别想填上如上的任何一个大坑。</p>
事情逼到了眼前, 世子也没有别的办法, 除了咬牙切齿的搜刮干净府库的剩余之外,就只有设法给勋贵子弟中玩得熟的几位朋友送消息, 托他们借钱周转周转。</p>
自穿越以来数年之间,穆祺虽然在研发上投入了金山银山无可计算的资金, 到底也不是坐吃山空的败家子;虽然研发出的大半都是火箭发射和炸药制备这种干烧钱的屠龙术,但也改良了造纸术与印刷术之类可以大量推广的民用技术,还开了不少承印书籍的作坊。而这些作坊的本金,就有不少是勋贵子弟中凑的股份。</p>
即使有全新技术的加持,穆祺祺事也没有那个虎躯一震周围人纳头便拜的本事。先前能挪借到本金,大半都不是因为京城的上流社会真从新技术中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光辉未来,而纯粹是看在穆国公府的面子上搞一搞勋贵间的团结友爱而已。只不过新技术毕竟是新技术,这几年国公府的印刷作坊在京中稳步推开,靠着价格便宜纸张轻薄和印刷清晰占领了不少的市场,尤其在科举辅导书领域大放异彩(你都想不到一本薄书对书生是多么大的福音),逐渐也成了稳定的现金奶牛,利润颇为可观。</p>
靠着这个成功的先例,这一次集资的难度就小了不少。消息放出去后不过一日三餐,相熟的勋贵就都派人上门送来银子,顺带着阿谀奉承一通吹捧,话里话外都是殷殷合作的诚意——在被先前孝宗张太后的两个侄儿阴过一次之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忌讳起了勋贵外戚私下的结交,皇城司一向看得都极是紧密;虽然穆国公世子青云直上权掌机要,俨然有复兴勋臣荣光我辈义不容辞的模样,但京城中的上层也没有几个敢光明正大上门道贺,生怕被误伤为结党。</p>
直到今天世子搞集资,勋贵家的大佬才迅速出手,送来的股本比往常足足多了三倍不止,话中也并不关心什么回本和利润,暗示基本非常明显:这就是给世子升官的贺礼。</p>
……说白了,这连自由资本主义都算不上;纯纯就是个为所欲为恶臭之至的封建权贵吃相,当真是可悲之至。而更为可悲的是,就算是这样完全依赖于权力和地位所进行的资本运作,居然也比当下这死水一摊的局面要进步得多。无论京中的权贵是抱着什么心思投的资,他们送来的钱好歹还能流入先进生产力的扩张与增殖中,而非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奢侈消费和土地买卖里。粗鲁野蛮的资本比循规蹈矩的贵族更代表未来,这就是地狱笑话之一。</p>
为了这一丁点的进步考虑,世子还是收下了所有人交来的股本,并命人一一登记造册,预备着将来发放利润。他倒也不奢望着能用这点利润改变上层根深蒂固的观念,只是觉得无论坑蒙拐骗还是权力诱惑,能从贵族手中抠一点钱就是一点。资本的原始积累血腥而又残暴,哪怕在早期多弄一点投资,效果也会大不一样。</p>
这样逐一清点到了傍晚,正打算关闭府门按名册核对的时候,却有个手持国公府令牌的黑衣人悄悄进了角门。此人被一路领进书房,等当面望见世子之后,才摘下遮脸的斗笠,恭敬下拜,却正是闫东楼贴身的亲随,再亲近不过的心腹。</p>
亲随膝行数步,从怀中摸出一张八百两的银票,双手呈了上来。</p>
“听说世子在筹股份,这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还请世子笑纳。”亲随下拜道:“老爷还说了,这些银票都是悄悄送来的,请世子千万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我们太老爷。否则太老爷一定生气,后面就不好办了。”</p>
世子茫然接过银票,脑中依旧是稀里糊涂:</p>
……不是,这怎么还搞得跟私相授受一样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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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银票的亲随返回闫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沉沉了下去。阁老府中人声寂寂,唯有书房烛火通明,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彼此的神色都颇为郑重。</p>
听完亲随的回禀之后,端坐不动的闫阁老挥一挥手,侍奉的下人全数回避了出去。只留烛火前憧憧的两个人影。</p>
闫阁老缓缓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明白我的做法。”</p>
闫东楼道:“我愚钝,还要请首辅指示。”</p>
工作的时候称职务,这个态度就很好。闫职务……闫阁老非常满意:</p>
“你先前劝我的话,其实我也不是不晓得。如果细细想来,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以当下的形势,本来没有必要与穆国公世子如此斤斤计较。老夫这般执拗,恐怕下面也有不少议论了。”</p>
闫东楼俯首:“儿子不敢。”</p>
只是回一句“不敢”,而不是“没有”,已经说明了闫东楼的态度。恰如闫阁老所说,闫党和他闫东楼心有默契,其实都不太愿意涉足阁老与穆国公世子之间毫无意义的争斗——在诸位下属看来,世子的大刀阔斧仅仅只是落在宗室那些倒霉蛋头上,迄今为止并没有伤触闫党的利益;世子的圣眷又是这样的稳如泰山,难以动摇。这种攻高防厚又不损害实际的强劲开山怪,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撕破脸皮?难道就为了闫阁老的面子不成?</p>
说难听些,闫阁老写青词服丹药拼了命的逢迎飞玄真君,名声早就已经是一败涂地不可收拾。这种脸皮厚如城墙拐弯,生平信条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官场老油条,怎么混到老了心理还这么脆弱了呢?</p>
当老巨婴也是要有资格的。闫阁老又不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那个级别的老仙男,就算是闫党也不可能惯着他。</p>
原本以为闫阁老是首辅到手一时上头,得意忘形之余已经不屑于照顾下属的心思。但现在看来,阁老依旧是宝刀未老,对形势的把握敏锐一如往常。</p>
宝刀未老的闫分宜哼了一声:</p>
“你们都在劝我,我又何尝不明白?姓穆的小子能拔宅飞升到这个地步,三分是自己的本事,七分是他的家世,九十分都是靠的圣眷——圣上让他掌握机要,是为了遥控朝廷秉持大权贯彻自己的心意,方便病好后顺理成章的将裕王给关回去;只要这个心意没有变,我这个做首辅的就是弹劾出花来也没有用。归根到底,老夫也不过就是制衡着清流,替皇上遮风挡雨的一把伞罢了!”</p>
果然是数十年风风雨雨磨砺出的眼光,老辣精准更甚往昔。这几十日来权掌中枢,虽然与世子对垒中不是没有过翻车的时候,但到底是牢牢坐稳了首辅的这把交椅,靠的就是精准把握皇帝痛点,时刻不忘陛下恩德,制衡手段老辣而又精细——也正因为如此,与世子之间的纠葛就愈发的令人茫然。</p>
小阁老亦觉困惑:“首辅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为何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