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实在与尹王爷没有什么恩怨。”</p>
“可能是上一辈的事情吧。”高学士叹息了一声。</p>
他倒也不觉得世子会与外藩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 毕竟癫公最多也只能在京城癫,怎么可能招惹远在洛阳的尹王?估摸着是尹王与穆国公有什么难以解释的旧怨,现在出手来欺负小孩子罢了。</p>
他微微摇头, 又道:“其实世子也不必过虑;尹王此次上书, 是从上到下将内阁及六部扫了一个遍,言辞凌厉刁钻得厉害, 斥责我等大臣‘离间天家’、‘名为祝赞,实为诅咒’, 是串联着要孤立皇上意图不轨——说实话,历年来宗王们上奏言事的不是没有,但能这样精准的直戳痛处,手腕就实在非同寻常了。”</p>
穆祺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立刻听懂了高学士的暗示——尹王的弹劾倒也并非是对着他一人穷追猛打,而是一杆子横扫一片,将内外的重臣都牵涉了进来,换言之,这并非是穆国公世子一人之事,而近乎是外地宗亲对大半个朝廷的攻击。大家风雨同舟,正该和衷共济才是。</p>
朝中大臣是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倒不至于畏惧区区一份弹章;但秋风起于落叶之末,哪怕仅仅是打听到弹章一点若有若无的内容,也足够让亲近的文官们生出莫大的警惕——与寻常宗亲狗屁不通的文章辞赋不同,这篇奏折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行文中处处戳中飞玄真君不可告人的心机隐忧,是绝对的一篇好奏章,水平高站位稳,几乎可以与几位阁老一较高下了。</p>
僻居洛阳的宗藩,怎么会有这样老辣阴狠的见识?这要么是尹王天赋异禀出现了政治上的返祖,要么便是尹王府隐匿有未曾被朝廷网罗到的高人。</p>
——而无论哪一样,对文官来说都是绝对的噩耗!</p>
在高祖皇帝建政之时,设计的思路大概是以宗藩勋贵牵制文官,皇帝在左右冲突中平衡朝政。但世事变化难以预料,靖难后朝局剧变,太宗皇帝的养猪政策彻底摧毁了这个构想——没错,宗藩们的确还有着法律上的不死金身,甚至可以通过密折与皇帝直接沟通干预政事;但数百年醉生梦死无所事事,已经彻底腐蚀掉了宗室最后一点政治才能与热望,失去了制衡朝局的一切可能。</p>
无论皇帝再怎么优待偏帮,成百倍成千倍加强宗藩们的力量,但零乘以一千依然是零,这群饭桶基本上是迅速在朝政中被淘汰了下去,到现在为止已经沦落了仅仅只能恶心人的造粪机器;即使后来的皇帝再度平衡朝政,但无论选宦官选勋贵还是选特务,即使癫到如武宗皇帝一般自己跳下来与文官1v1,都没有人敢再指望自己的怨种亲戚了。</p>
当实力过于软弱的时候,即使发怒也是可笑的;在长久以来,宗藩都被视为是朝政中绝对的稳定因素,菜得相当之令人放心,除了偶尔恶心诸位大佬以外没有其余的功效,基本不会被纳入考量。</p>
——但是,如果哪一位宗王基因突变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政治才能,这局面就完全不同了!</p>
皇室亲亲尊尊的情谊,由《大诰》确保的不死金身,可以随时与皇帝密折沟通的无上特权——这种种的buff加持在造粪机器身上,只能打造出一头吃得更多拉得也更多的造粪机器;如果享受这些buff 的是某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天才,那激发出的威力恐怕比区区首辅还要强上千百倍不止。让这样的人入场,局势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p>
——一言以蔽之,大安朝廷绝不能允许有这样牛逼的人存在!</p>
作为将来的顶尖政治家,高肃卿敏锐察觉到了这一份简单奏折下隐伏的可怕危机,所以毫不犹豫将消息送给了几位清流的同年,并果断向世子泄漏内容,表达了一点可以合作的善意——作为被尹王火力炮轰的受害者,他们正该携起手来,提前解决这个可能的危机。</p>
世子显然领悟到了高学士的意思;他左右张望,忽然低低开口:</p>
“尹王这样干涉朝政,不怕陛下心里有什么吗?”</p>
当今飞玄真君又不是个傻的,高学士能看得出这非同寻常的政治才能,真君当然更能一眼看穿。大安的皇帝对亲王从来是又利用又提防,亲热时“天下一家”,怀疑时“视若仇寇”;以当今皇帝那种无风尤起三尺浪的个性,真的会放心信任一个才能出众且莫名热衷于朝局的远房叔叔么?</p>
靖难的教训都忘干净了是吧?</p>
皇帝的疑心从来是制衡宗室的大杀器,满朝文官都应该明白这一点才对。</p>
但高学士愣了一愣,却苦笑摇头:</p>
“陛下怎么想,我不敢揣测,但上个月才报来消息,这位——这位尹王的幼子已经过世,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出嫁后的女儿,现在也是重病在床,奄奄待毙;除此以外,直系旁系都再无亲眷了。”</p>
穆祺微微一呆,心想以大安宗室的平均生育质量,这简直是天煞孤星一样的命数,委实也算一朵奇葩了。但短暂的惊愕之后,他又迅速反应了过来,心下猛然一沉:</p>
皇帝当然会对宗藩有疑心,这种疑心甚至不可磨灭;但政治上疑心针对的仅仅只是宗室内篡夺皇权的可能,而以当下的宗法制度论,一个连儿子都没有的年老宗室,是绝对没有办法动摇皇权的!</p>
没有儿子就没有稳定的政治继承人,没有政治继承人就根本无法拉帮结派;换言之,这位尹王现在已经成为了皇权最为理想的工具人,一切皇帝梦寐以求的无党无私无牵无挂之人。</p>
这是什么?这是绝对可靠的保险,完全稳妥的防线,比千万个发誓还要可靠的保证。在这样强有力的证据之前,即使以飞玄真君匪夷所思的多疑猜忌,也绝对没法子怀疑自己这位长辈有什么谋权篡位的野心。</p>
家天下以万人奉一姓,皇帝的疑心几乎已经算是宗室们最后的约束,一旦去掉了这个约束,那么坐拥种种政治资源的皇室成员,几乎就可以算是绝对意义上的不破金身,能免疫一切挑拨离间的无敌人之上!</p>
一个才能出众无懈可击还懂得找方士舔皇帝的强力政治角色,这已经算是六边形都点满了的开挂流玩家,大安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究极buff怪。眼看这样的buff怪即将登上政治舞台大展拳脚,也不怪前途无量的高学士会躁急难耐,居然如此迅速便捅破了消息。</p>
文官们大半都是十年寒窗辛辛苦苦卷上来的做题家,眼瞧着一路打天梯已经快要功德圆满修成正果,怎么能容得下一个从天而降的buff怪?清流闫党文官勋贵撕归撕闹归闹,彼此之间可以扯头花吐口水把脸都给抓烂,但大家公平竞争胜负由天,却决计不能接受一个开挂的宗室舔狗!</p>
天诛开挂佬,这是千百文官们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呼声!</p>
不过,这也不仅仅是文官一家的事情。朝堂上的政治资源就只有那么一点,宗室要上桌吃饭,必然会排挤所有人的空间,尤其是生态位高度相似的勋贵。这也是高学士交浅言深,宁愿冒着背刺的风险也要找穆国公世子聊两句的缘故:</p>
世子,你也不想看到这种人物在朝堂上耀武扬威吧?</p>
当然,高学士也没指望着这么几句卖好就能让穆国公世子下场。他在殿试时悄悄说这几句话,也只是想敲敲边鼓透透风,为将来进一步的合作奠定基础而已。如今几句话说完,他拱一拱手,便要退到人群中去。</p>
但刚刚抬起手来,世子便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p>
“高学士这些话,是单给我一个人说的呢,还是别的大臣都知道?”</p>
高学士呆了呆:“这样的消息,当然不能广而告之。”</p>
“也就是说,高大人只打算调动清流小圈子的人力了——喔,最多再拉拢拉拢我这个勋贵。”世子立刻回话,却近乎自言自语:“别的我不管说,但高大人要真想与尹王这样的角色抗衡,单靠如今这一点人力,真的够用吗?”</p>
高学士:…………</p>
这反应不大对头啊?</p>
“世子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开口。</p>
“高学士对我说实话,我也就不拿高学士当外人了。”世子快速道:“搞政治斗争的第一要义是什么?是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是以多欺少,是恃强凌弱!尹王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要是无心于朝政也就罢了,真是有心要搅乱春水借机上位,那堂堂亲王携万钧之势有备而来,是你我几个人可以挡住的吗?”</p>
高学士:……啊?</p>
……不是哥们,你怎么比我这个泄密的当事人还要积极主动呢?您这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吧?!</p>
朝堂争权夺利的事情,文官都还没急,你们勋贵急个啥呢?</p>
“世子是说……”</p>
“我是说,要么便是不做,要么就下定决心做大。”穆祺一字字道:“仅仅靠小团体是不够的。真正要动手,就必须要撬动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p>
什么叫“撬动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作为内政点数加满了的顶尖人物,高肃卿当然是一听便懂,绝无误解;但正因为绝无误解,高学士才震惊了!</p>
没错,权力被触动后谁都想反击,高学士如今前途似锦心高气傲,反击的欲望更是如火焰一样高涨;但即使如此,听到这匪夷所思的念头之后,他心下也只有一个想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