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听说学士是国史馆编修,负责订正校阅过往的史料。”他静静道:“恰好,在下读国史馆编修的《元史》时有一处不解,想要请教学士——官修《元史》中记载末帝十五年的形势,说丞相统兵剿贼,什么‘至高邮,连战皆捷。匪兵大败。’,又有什么“贼僧于江南肆为逆恶”……这说的是哪一段情形呐?”</p>
柳学士呵了一声,最后一丝警惕也放了下来。他还以为穆国公世子私下有高手支招,试图在礼法伦理上找他的麻烦呢。如今只提一句蒙元史,和贻笑大方有什么区别?翰林学士学富五车,这样的史实简直是随口就来:</p>
“高祖兴于微末,提三尺剑而取天下。元末帝十五年时,我高祖皇帝起于江南,恰恰虎踞于高邮一带……”</p>
一语未毕,柳学士忽的噎住了。</p>
——不仅仅他噎住了,全场上百个重臣侍卫学士太监,乃至于盘坐高处的飞玄真君,都在同一刻噎住了。</p>
高祖在元末帝十五年时恰恰驻守江南高邮,那《元史》中被官兵进剿的那个“匪兵”、祸乱江南的那个“贼僧”,该不会,难道说,莫不成,指的就是——高祖皇帝吧?</p>
朝廷自己修订的《元史》,居然将本朝高祖称为“贼僧”、“匪”……这他妈该算个什么性质啊?</p>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知道,在那恐怖的一分钟里,诺大凉台上只有可怕而沉重的寂静,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半点。众人表情空白,只是呆呆的望着中间木棍一样僵立的柳学士。</p>
不……不可能吧?</p>
如此寂静片刻,高台上终于响起了一声尖利的暴吼:</p>
“——蠢货,忘八,白痴!再在这里迟疑发呆,朕便诛灭你们九族!去取快马,去取勘合,立刻把元史给朕带过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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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元史》的三刻钟,大概是在场重臣人生中最痛苦的三刻钟。飞玄真君是盘坐在上一脸铁青,太监侍卫是低头缩肩一声不吭,站在下首的学士们则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同时穷尽此生所有的智慧脑力,拼命回忆自己曾修订过的《元史》内容。</p>
——然后他们就悲哀的发现,自己居然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p>
这其实也不能怪翰林学士们。《元史》是在高皇帝时下令编撰的,为了彰显正统打击蒙古,进度快得飞上天去,区区一年半就修完了九十年统共二百一十卷的历史。但萝卜快了不洗泥,很多内容干脆就是原始档案生吞活剥,甚至编者中搞不好还有蒙元余孽;成书中夹杂私货错漏,那简直再正常不过了。</p>
按理说编撰之后,历代学士还要按时修订,但蒙元已灭,谁又会苦苦追究前朝?更不用说《元史》质量低劣、诘屈聱牙,到处都是什么“阿布里哥”、“八都鲁’、‘铁木尔’之类莫名其妙的名字,又常常有什么“气力里”、“也么呵”之类狗屁不通的白话。皇帝既懒得看,翰林院也懒得修;除了按时点卯记个数,基本就是丢在仓库吃灰而已。</p>
所以这天杀的“贼”字,便悄无声息混了进来,还安然无恙呆了上百年!</p>
奶奶的,你这可是害苦了我们呀!</p>
翰林学士们摇摇欲坠,在心中拼命唾骂摸鱼的前辈,同时卖力期盼,希望这只是世子不学无术,一时看错了文字,而不是天上真多了这么一个可以把所有人坑进去的窟窿!</p>
至于柳学士么……大概已经很难认为他还保有意识了;虽然真相不明,一时没有人动他,但柳学士木立原地,已经是连脑门都不再闪亮了。</p>
这三刻钟过得很快,大汗淋漓的侍卫从马上翻身而下,狂奔着爬上高台,双手捧上了一匣厚书。皇帝一把夺过,仅仅翻阅数页,便猛然暴起,将数斤厚书兜头砸下:</p>
“你修了他妈个头的史!”</p>
第24章 甩锅</p>
厚书破空而出, 琉璃蛋应声倒地,一动不动,似乎是被痛击靶心, 瞬间丧失了神志。御座与凉台间少说也有两三丈远,飞玄真君能一击中的破甲伤人(官帽也是甲!),果然是修炼有成臂力大增, 迥非常人可及——不过现在也没有人敢称颂陛下神力, 只能潜身缩首木立原地,听皇帝拍着御座破口大骂, 用一口湖北土话把琉璃蛋喷得全家升天。骂完之后还不解气, 又对锦衣卫暴怒吼叫:</p>
“拖出去,用心打!”</p>
翰林学士号称储相, 哪怕一辈子混吃等死熬资历,基本也能混个封疆大吏退休。这样的人物声望非凡,皇帝一般也不会动粗。但现在老登破防得暴跳如雷, 亲自动手锤人,下面一群重臣却是安静如鸡,连个敢求情的都没有。</p>
——废话, 指着皇帝的祖宗骂贼僧, 天下还有比这更迅速、更缺德的找死办法么?</p>
大哥,你比方孝孺还要勇猛啊!</p>
说实话,国朝言路松弛御下宽和(实际就是管不动也懒得管), 文人谣言是满天乱飞;虽然不至于指着鼻子詈骂皇室, 但暗戳戳阴阳朝廷的潮流是此起彼伏,难以清理;并给历代先皇编排出了难以想象的段子, 挖掘出的隐秘深刻影响了历史的形象——别的不说,高皇帝早年乞食的过往, 高皇后“马大脚”的名声,又是怎么流布四海的?总不成高皇帝还到处宣扬爱妻的鞋子尺码吧?</p>
历代皇帝未尝不知道民间的风声,只是禁无可禁,不能不无奈容忍;也正因如此,皇室一向对国史馆与翰林院甚为宽厚,数百年从没有过苛责——毕竟,要是没有史官编修的正史约束一二,那野史到底能癫到什么地步,就不是常人可以想象了。</p>
陛下,您也不想自己的黄段子满天飞吧?</p>
但是,这数百年优容款待,又款待出了个什么?本来也不指望你们妙笔生花仿效太史公立文章于不朽,但编着编着居然给高祖皇帝按了个“贼僧”的名头上去!区区一个“贼”字,还可以说是不小心,但特意加上“贼僧”,那就是故意不小心的!</p>
高祖自己说一句“淮右布衣”、“皇觉寺僧”也就罢了,你要敢开口乱说,那就是和自己的九族过不去了!</p>
这也就是琉璃蛋生不逢时,要是在高祖皇帝时搞这么一出,那宣武三大案都得被他衬托成三小案。</p>
琉璃蛋的九族还无甚所谓。最为要命的是,《元史》是官修的正史,历代朝廷都该反复修订、校正;这样致命的错误,往小了说是敷衍塞责纲纪涣散;往大了说就是历代皇帝忘本负恩,居然从来没有关注过祖宗的身后名!</p>
这是什么?这是大不孝啊。</p>
哪怕飞玄真君本事再大十倍,也绝对顶不下这顶对高祖不孝的帽子。在最初的狂怒愤恨之后,飞玄真君便迅速开动脑筋,拼命思索着如何摆脱这可怕的罪名——现在局势是骑虎难下,但首要还是得保住琉璃蛋的性命,方便自己日后甩锅。否则一气打死,恐怕还会多落一层杀人灭口的猜疑。</p>
他依旧是拉着那一张被欠了八百万的驴脸,却悄悄向李再芳摆一摆手。大总管心领神会,立刻从旁边溜了下去,通知锦衣卫手下留人,预备着让东厂先上。至于东厂公公们要拷问出个什么罪名,还得等真君的指示。</p>
不过,要确定罪名也很为难。真君将柳学士的履历奏折从前往后想了一遍,试图从中找出大逆不道詈骂君父詈骂先祖自绝于列祖列宗的蛛丝马迹;但翻腾数遍之后,他却骇然发现,此人光不溜丢,居然连一丁点下手的纰漏都没有!</p>
琉璃蛋果然是琉璃蛋,史书认证的不沾锅成精,水平之高冠绝当今,官场中十几年摸打滚打,趋利避害随风摇摆,从来没有做过一丁点实事。不做实事就不会冒险,不冒风险就不犯错误。就算尖酸刻薄如老道士,又能奈他何?</p>
当然,飞玄真君撕破脸不要,还是可以给他强行定罪的。但翰林学士毕竟是重臣,没有罪名就擅自处置重臣,后果也实在非同小可。真君一时犹豫不决,但又绝不愿意轻易放过这个不沾锅。</p>
他目光缓缓下移,一一滑过在凉台上屏息无言、战战兢兢的重臣,却忽的瞥见了在人群中垂手侍立的穆国公世子。</p>
作为整场闹剧的始作俑者,世子在说完那一句致命的古文之后,就悄悄退回了众人身后。之后任凭周遭沸反盈天,他都是安静如鸡,再不出声,理所当然的被惶恐的大臣们忽略了——说实话,虽然柳学士是栽倒在穆国公世子一句话上;但倒也没有几个怀疑他是老谋深算,蓄意为之。毕竟,就以世子的那种癫公做派,那点文化水平,设计的出这么精妙的布局么?听说此人还兼任文渊阁的差事,统管太宗《大典》,估摸着就是在翻书时偶然碰上,情急下脱口而出,顺带着把姓柳的拖进坑里而已。</p>
这大概也是高祖皇帝显灵,天要收他,与纨绔子弟的水平无关。</p>
飞玄真君心中也是同样的心思,所以只顾着发怒,没顾着细究。但他盯了穆国公世子片刻,却忽然记起了一件小事——穆国公世子递上来的那封密折,似乎就是指斥那姓周的通倭卖国,还有什么“建文余孽”来着?</p>
说实话,因为世子往日的风评,皇帝并不大愿意看他的奏折,更别说里面还有什么“流浪建文计划”、“建文号,前进四!”之类狗屁不通的疯话。但现在……现在,现在他仔细思索奏折,却忽然觉得这些疯话似乎很也有些道理。</p>
周至成通倭,那就是逆贼;琉璃蛋居然还帮着逆贼说话,岂非也是通倭的逆贼?正因为是通倭的逆贼,受了倭国的唆使,所以才这般丧心病狂,居然敢在官修史书中污蔑高祖皇帝!而朝廷——朝廷只是一时不慎,受了奸贼蒙蔽而已;但归根到底,还是飞玄真君天纵英明,才能抓住这潜伏的逆贼!</p>
所以,史书的疏漏绝不能怪朝廷,更不能怪当今皇帝,要怪也只能怪老奸巨猾的逆贼和倭国。倭人又收买大臣,又容留建文余孽,居然还丧心病狂,泼高祖皇帝的脏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