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回到钟粹宫,苏绿筠有心想探探皇帝问了他什么。 可他们这对半路母子的关系,如今已经变得微妙又尴尬。 自那日两人争执,苏绿筠担心大阿哥真去找皇帝、皇后告状,特意多派人手,大阿哥去哪儿都让许多人盯着。 大阿哥见没有机会,似乎也就真的放弃了。 只是他从前还会主动教教永璋识字读书,自那日后却是再也不教了。对苏绿筠也是请个安就罢了,此外不再多说一句话。 苏绿筠想着他身边骤然少了个可人意的美婢,一时转不过来也是有的,又拨了几个年轻漂亮的宫女在他那儿伺候笔墨,日常也是嘘寒问暖,送些点心羹汤。 永璜却根本不接茬,回钟粹宫也勤奋读书,对宫女视若无睹,点心羹汤则是命人送去撷芳殿给永璋。 如此苏绿筠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想到永璜真就为了嬿婉与自己冷战,不禁心中对她多了分厌恶。 直到超勇亲王进京的那一天。 从那天后,永璜的态度就缓和了些,几日后甚至主动找苏绿筠道歉忏悔,说都是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已经想明白纯娘娘总不会害自己云云。 苏绿筠也就心软了。之后两人和好如初,苏绿筠也就撤回了一部分宫人,放松了对永璜的盯梢。 这一日她听人回禀永璜一下学就被皇帝传召,她本来已经放松的心弦又绷紧了,开始害怕永璜借机告状,于是赶紧前去养心殿。 结果无事发生。 苏绿筠有些后悔自己猜忌永璜,又担心永璜多心,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两句。 永璜说皇阿玛只是身体好转,所以有精力关心皇子们,但他毕竟还未痊愈,因此还是不要过多去打扰为宜。 清明当天,皇帝往皇陵行各项祭礼。 清明前后各项祭礼是半年前就由礼部和内务府筹办,本来皇帝这一病,有司已经在考虑是否取消祭礼,但皇帝又下发旨意,虽然推迟一日谒陵,但该有的各项礼节不能少。 清明前后几日,皇帝行敷土礼与大祭礼,供奉先祖牌位。 在十二盏满堂红悬灯下,在神龛前,在檀香的香气中,皇帝神色肃然,向先祖神位祭拜。 皇帝病后主持重大祭礼,完成了各项繁复礼节,向外界传达了皇帝已经恢复健康的信号。 清明当日也是五阿哥的洗三礼,洗三是新生儿出生三日后的重要礼俗,之前几位阿哥公主的洗三礼都颇为隆重,从前的旧例要供奉以碧霞元君为首的十三位神仙,要各样小玩意儿做添盆,用艾叶、槐枝煮的水为婴儿沐浴,擦孩子的牙床,以孩子放声大哭为吉,谓之响盆,洗完后还有各项讨彩头求吉祥的仪式。 只是五阿哥提前三个月早产,一应事务虽是提前备下的,到底仓促,又撞上清明,宫里本就为祭祀之事忙碌,更添忙乱。 又因五阿哥生母有陷害皇后之举,生下孩子不久便被废为庶人,就地禁足,不日就要打入冷宫,宫人们担心对五阿哥太上心会暗地里得罪皇后,也惹皇上不喜;何况太医早有交待,五阿哥早产体虚,气血不足,不可大哭,否则保不齐就背过气去,也不可见风、受寒、受惊,因此虽然该有的供奉未少,仪式也齐全,稳婆行事却有些胡乱应付,也不想讨什么好彩头了,只想着早些结束。 小声背了几句从前常说的吉祥话,用大葱、锁头等草草在五阿哥身上比划了几下,仪式就结束了,宫人立刻把五阿哥抱回去喂药。 窗外是细密连绵的春雨,碧霞元君立在香案后,在袅袅的香火中尽显肃穆慈悲。 包太医和江太医一人捧着一海碗炸酱面,在撷芳殿五阿哥房间外的小阁里吃着。 包太医道:“民间洗三也要吃顿洗三面,今儿皇后娘娘也做主赏了顿面,咱们也是沾光了。” 江与彬闷闷吃着面,敷衍地点点头。 包太医见他兴致不高,问道:“这是怎么啦?咱们虽说得日夜守在这儿,也不能回去祭扫先人,但皇后娘娘不是贴补了银子么,别这么苦着脸啦。” 话刚说完他才反应过来,江与彬与其妻是家乡遭逢水灾逃难出来的,哪还有什么先人坟茔可以祭扫?赶紧赔笑道:“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江与彬勉强一笑道:“无妨,我并非为此事发愁。只是想到庶人珂里叶特氏,心里总是堵得慌。” 包太医道:“谁说不是呢?这都什么事嘛!”说着压低声音:“我是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惜给自己下毒都要陷害皇后娘娘呢?难道就是记恨皇后娘娘处罚她?那还不是因为她虐待宫女差点搞出人命来?” 江与彬道:“当日我在场听完了全程,她是为了给乌拉那拉氏脱罪罢了。可是为了乌拉那拉氏,让自己身子伤损,赔上自己的前程,还连累孩子,真的值得吗?乌拉那拉氏,到底为她做过什么,要让她如此疯狂地报答?” 他与惢心成婚后,有时夫妻私语,惢心也曾提及当日来往一趟慎刑司的经历。 惢心对如懿这位旧主还是言辞宽和的。她并不怨如懿连累自己进了慎刑司,也不怨如懿实际上并没有作过救自己的尝试——毕竟那时候如懿也被禁足,的确是力有不逮。 但她放不下的是,如懿握了一下自己的手,竟然一点都没停顿地就去洗手了。 她身上固然带着慎刑司牢房和刑房的血污,可自己所见,是皇后娘娘可以不避脏污血腥亲自到刑房那种地方为璎珞撑腰,而自己为如懿挨了鞭子,险些受酷刑逼供,如懿做个姿态握一下手就迫不及待地要洗去自己为她受此委屈的痕迹。 两相比较,惢心就是再忠心,也不免生出些想法。 江与彬当时半晌无言。 司马衷一个痴儿皇帝,衣服上溅上为自己而死的忠臣之血而不忍让手下浣衣,如懿虽非痴傻,其心竟不如司马衷! 而此等人,竟然还有一个珂里叶特氏赌上一切一心效忠,可效忠的方式,偏偏又是伤害对惢心恩同再造的皇后娘娘! 江与彬想不通,难道这乌拉那拉氏就是他夫妻二人命中的劫数吗! 包太医也五味杂陈。 为奴为婢,本是痛苦之事,即使在皇宫大内,也是如此。这珂里叶特氏却像是上赶着给乌拉那拉氏为奴为婢,急她之所急,想她之所想,为她付出一切,且不以为耻,反而还颇有些自得,甚至她身边之人对乌拉那拉氏略略表现出不满,她就如被踩了痛脚一般,大加挞伐。 虽然有些不地道,但他忍不住想,还好珂里叶特氏已经进了冷宫,否则五阿哥免不了跟她这个生母接触,还不知道她为了乌拉那拉氏会对孩子做什么呢? 两人沉默半晌,包太医问起薛神医,江与彬道薛神医再次落第,也息了功名之心,又逢淮安知府桂铎大人在任上整理了长江治水之策,由两江总督尹继善大人发往松江府等地供官员学习,这两年江南的水患也少了,田庄收成上涨,如今又要春耕,家里催他回去主持各项事务,所以他已经退租回老家吴县去经营庄子了。 两人东拉西扯,都不再提乌拉那拉氏和珂里叶特氏。 海兰还躺在翠云馆的房间里——毕竟刚刚生下皇子又出了大红,为显皇家宽厚,履亲王也向皇帝建言暂缓让她入冷宫,至少也要等到她能下床再说。 她冷眼看着来往宫人把自己的衣物首饰和房里陈设一样样搬走,半晌才哑声问道:“五阿哥呢?” 一太监不屑道:“五阿哥一生下就挪到撷芳殿了,江太医与包太医两位太医正尽心竭力保着呢。”说完咕哝一句:“为娘的人把亲儿子害成那样,还好意思问呢!” 海兰闻言却来了精神,猛地坐起来:“怎么?五阿哥果然是中朱砂之毒么?姐姐未出冷宫,我的孩子却中了同样的朱砂之毒,姐姐的冤屈,可得昭雪了么?” 那太监毛骨悚然,暗暗道声疯了,连忙走开了去。 翠云馆外不远处,站着一个瘦骨伶仃、面无表情的宫女。 她就那么静静地立着,直到另一名宫女打着伞过来,用伞遮住她的头顶:“叶心姑娘,我都找你半天了,怎么不撑伞就站在这儿啊,您的腿受不了的!” 叶心仿佛如梦初醒,这才感到双膝不住颤抖,疼痛一点点漫上来。 她一个踉跄,魏嬿婉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搀住她,道:“叶心姑娘,我扶你走吧,这地方怪怕人的。听说,那个给自己下毒陷害皇后的庶人珂里叶特氏就住在这儿,多不吉利啊。” 叶心笑了一声,笑声淹没在蒙蒙的雨声里:“是啊,一个疯子,多不吉利,回吧。” 海兰养了二十几日,能下床时便有两名太监来到翠云馆。 皇帝想过直接一杯毒酒赐死她的,但又担心自己又会受影响吐血头疼,但就这么给人打入冷宫,他又咽不下这口气。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曾经罚过海兰一次,当时好像并没有什么不适症状,自己下令将海兰打入冷宫时也没有病情加重,因此惩罚海兰应该并不会受影响。 皇帝于是下令,着先掌嘴,再送进冷宫,又让太监仔仔细细盯着,不许她带走任何银钱物件。 果然没事,皇帝在纸上写下“针对海兰”,打了个勾。想了想,又拿出八宝印泥,用手指蘸了,在字上抹出一道痕迹。 这是刘松龄想出的法子。他那日传刘松龄,本是为了打听西洋催眠术,能否催眠他,让他以为自己对“某个人”还旧情未了,但同时在清醒时又能意识到,这并不是真的。 他拐弯抹角,费劲地讲了半天,终于讲明了这个需求,刘松龄沉思半晌,道:“皇上,所谓催眠,在臣的故乡,其实不过是一些吉卜赛人用暗示的方法作出的骗术。但是如果皇帝是想,呃,用中国的话说,自欺欺人,其中的原理,是可以利用的。” 皇帝不大高兴,但想想他是西洋人,汉文不好,也就罢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真的有办法:“怎么利用?” 刘松龄道:“教堂中的圣母像,都给圣母画上蓝色的外袍,甚至为了画这外袍不惜用昂贵如黄金的矿物颜料,这是因为蓝色是天空之色,教徒们看到圣母的蓝色圣袍,就会联想到天空的美丽、广大和包容,因此更加确定圣母也是如此地美丽、广大和包容。中国的神像要塑金身,也是同样的道理,这就是暗示的力量。 皇上如果想要在相信什么事情的同时又保持怀疑,臣以为,可以把这些事写下,但是用上一些,会让皇上您不适的方法。比如用您不喜欢的颜色或者味道的墨。而您真正想相信的东西,就用您最喜欢的方式,记录下来。这样即使同样是文字,给您的感觉不同,您联想到的事情不同,您的判断也会不同。” 皇帝不知道此法是否真的有用,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秦立特意寻了一些发臭的劣质墨块和做坏了要扔的纸张,用这臭墨在这纸写下“朕与如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朕一直心悦她。”然后将那张纸收在抽屉中。 又将之前自己写下的种种防止咒魇心得一一用八宝印泥在上面留下痕迹。 八宝印泥原料中有麝香、梅片,不但散发香气,更有提神醒脑之效。且八宝印泥的痕迹不会褪色,浸水不化,火烤留痕,这种特性能提醒自己,这些文字才是自己真该相信的不可改易之事。 海兰双颊红肿,被押进冷宫时,凌云彻惊呆了。 这位之前还给冷宫里那位送钱送物,怎么现在倒是自己进来了? 海兰身体还未完全复原,又被掌嘴,眼冒金星,几乎是被太监架着扔进来的。 她挣扎了几下才勉强站起,环顾四周,在一群满身尘垢的疯妃中精准地看到了同样脏兮兮的如懿。 她眼含热泪,不顾自己走都走不稳,也不顾如懿身上结块的污垢,油腻腻的头发和古怪气味,几乎是立刻扑了上去:“姐姐姐姐姐姐姐姐!你受苦了!都怪我无用,没能救得姐姐!” 如懿似乎还在状况外,好半天才愣愣道:“你怎么也进冷宫了?” 海兰叹了一声:“一言难尽。”于是与如懿一起走进灰尘乱飞的内殿,慢慢将自己中朱砂毒,想利用此事栽赃皇后,证明姐姐清白却失败,反被打入冷宫一事说了。 如懿问道:“你中了朱砂的毒,查到是谁做的了吗?” 海兰神神秘秘道:“我如果说,是我自己做的呢。” 如懿一挑眉,没多少担忧之意:“是你自己做的。” 海兰眼中有期待夸奖的光芒,抿着嘴点点头:“嗯。”她眼中的光旋即黯淡下去:“只是姐姐,皇上,他现在一心都在皇后身上,只想着我让皇后受委屈,雷霆震怒,却不想想这事可以助姐姐出冷宫。” 如懿立即冷了神色:“皇后是富察氏出身,又是中宫,皇帝当然要顾忌。我听凌云彻和其他侍卫议论,皇上因此事,气怒伤身,抱病在床,好几日不能起身。” 海兰一愣,又肃然道:“姐姐,你所爱的男人,有一天会为了其他女人而厌弃你,你太重感情,这就是你最大的软肋。” 如懿想起那一日皇上赐下一壶糙米薏仁汤,虽让她吐得昏天黑地,可那是皇上的一片心意,更是她不能割舍的情分。道:“后宫之中情分本就难得,如果连这点情分你都撒手不要,咱们还能有什么?” 海兰的神色有了一瞬的崩塌,又重回冷静:“姐姐,我不奢求你原谅我,我一心一意为着你,只希望,我的所言所行,你能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