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年初春,前延禧宫大宫女惢心提前出宫,与太医江与彬成婚。 有了皇后赏赐的三十两纹银和布匹、衣裳、首饰,再加上两人素日的积蓄,足够安家。两人在外城置办了一处四合院,婚礼又花了些钱,手头便不剩多少现银了。因此为贴补家用,托了牙房先将空余的厢房出租。 惢心也常做些针线送到商铺寄卖,也做些糕饼卖给家附近的茶馆。她在宫中时也是在小厨房伺候过的,糕点当然做得美味,很受食客欢迎。有时也托江与彬进宫当差时,借为宫女看诊的机会,带一些小食给旧时同侪。 三月里一日,正逢江与彬休沐,惢心要做枣泥麻饼。 江与彬帮她捣了枣泥,惢心做好饼,沾了芝麻,将饼一个个贴近炉子,江与彬拉起风箱,将火烧旺。突然外间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是牙行的房牙子带着一老者来敲门。 那老者约莫五六十岁,生得仙风道骨,自号牧牛老朽,说是早年游于鸿儒,只因老母患病才在家照顾,前几年老母仙游,守孝过后,又逢新帝登基,他便重拾学问,到京征博学鸿词科,然遗憾落第。 他既想明年再接再厉,又贪看京中风物,便想在外城赁一居所,住上一年,于是便找到此处。 这老者谈吐有道,随和潇洒,又出手阔绰,很快与江与彬夫妇订立租契,签下“薛雪”二字,江与彬咦了一声,奇道:“老先生倒是与名震天下的薛神医重名。” 老者抚须道:“同名同姓的人,也有许多。不过这么说来,您倒是懂些医家之事?” 江与彬道:“在下不才,如今在太医院当值。” 老者拱手道:“原来是太医,老朽失敬。” 临走时,那老者排出几文钱:“方才进门时,我就闻到一股枣泥麻饼的香气,不知能否跟主家买一个吃?” 惢心端来几个麻饼:“薛老先生帮我尝尝味道,钱就不必了。” 老者也不推辞,拿起麻饼啃了一口,赞道:“这个味道,确实正宗。不瞒江夫人,老朽乃是江苏吴县人士,自入京后,真是好久没有尝过这苏氏糕点了。就是闻着这个味儿,才来租的这房。敢问夫人可也是江苏人士啊?” 惢心道:“老先生唤我惢心就行。我与我夫都是河间府人士,只是我从前在人家家里当差,旧主出身江南,喜欢江南的小食,所以学过一些。” 一日后薛老让人送来一车家具,还有木板等物,在院中厢房住下。 他博学多识,既通诗文,也会策论,还擅拳法,有几次,江与彬还见他在翻看几本珍稀的医家古籍,他也常与江与彬谈论医道。他性格淡泊豪迈,也喜江与彬夫妇踏实和善,江与彬但有疑问,他毫无藏私,倾囊相授,却又不以前辈、师父自居。 “我并非专一业医者,只是老母曾罹患温病,才学了几手医术,怎堪为人师?”他曾这样对江与彬说。 小院里的生活平静踏实,直到江与彬带来二阿哥患病的消息。 惢心听说二阿哥抱病,忧心忡忡,但身在宫外,江与彬也只是个资历浅的小太医,也不能知道更多情况。只好每日诵经念佛,祈愿佛祖保佑二阿哥早日病愈。 薛老先生见小夫妻常有担忧之色,惢心又常常往寺庙去,问她究竟何事烦恼。惢心也不敢将宫中之事说出,只说有一恩人之子得病,但她夫妻俩不便前往探视,因此担忧。 入夏后,常有暴雨。 主屋木门被雨水浸坏了一块板,江与彬要找人过来换一块,薛老先生看看缺损之处,回厢房拿来一块木匾:“我看这个大小挺合适,把字给漆了,正好能用。” 江与彬翻过来一看,那匾正面写着“扫叶庄”三个大字。 他惊喜道:“扫叶庄?薛叶之争我也有耳闻,难道您就是……薛生白薛神医?” 薛老先生摆手道:“欸,当年气盛,与叶天士相轻,如今回想,甚为惭愧啊。这块匾,本是老朽为了提醒自己,医家无谓争高低,相互取长补短,治病救人,才是正道。如今用来当门板正合适,就用吧。” 江与彬猛然跪下:“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请薛神医受在下一拜!” 薛老先生赶紧将他扶起:“江太医,这使不得使不得!神医二字,万万不敢当!” 当晚,惢心备下酒菜,夫妇二人一齐请薛雪同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江与彬行礼道:“薛神医,在下斗胆,不知能否请您,为一个孩子看诊。” 薛雪道:“我等入内再说。” 进到房中,薛老先生道:“这孩子,是宫里的哪位小主子吧。” 江与彬叹服道:“薛老先生果然妙算!” 薛雪道:“先别急着恭维我。我能治病活人,若能借此得宫里的贵人赏识,当然也好,可是你呢?若要我受你举荐入宫为皇子公主治病,若能成事,固然是你晋升之阶,可你资历尚浅,怕因此高升,会惹人不服,恐怕反而惹祸上身啊。且一旦治不好,就是杀身之祸。” 江与彬道:“在下的资历不够,所以在下会去活动,想办法让太医院之首齐太医,或是其他太医推荐您。您若为难,可以不提在下。只求您去看看那孩子的病,到底有无转机。若实在无法,这位主子不是不讲道理的,一定能保您平安。” 薛雪沉吟一番道:“我先前以为,江太医是为了举荐的功绩,看来是在下浅薄了。” 江与彬道:“其实在下也想过,若能因为引见神医,能得晋升,当然皆大欢喜。可就算是这功绩不在我这儿,我也还是要这么做。” 薛雪向惢心道:“看来所谓恩人之子,就是这位小主子?” 江与彬不便多言,只道:“老先生果然料事如神!” 薛雪一想,此事成人之美,对自己也颇有好处,便同意了:“既然如此,老朽去了便是,功劳都给太医院也无妨!” 江与彬托了齐太医等人,太医院几位年高有德的太医虽然不喜被民间医者抢了风头功绩,但二阿哥的病一直不好,后果会更严重,若是这大夫医不好,正好把他推出来顶缸,于是权衡之下,还是同意了。 此事上达天听,璎珞打听到此消息,容音听后大喜过望,就要去请皇上延请薛雪入宫。 却被璎珞阻止。 “既然元一说的那个,海答应体内的非人之物已经成熟,待海答应病愈后很可能有所动作。与其敌暗我明陷入被动,不如趁此机会……”璎珞冷笑一声:“咱们也玩一手,引蛇出洞。到时候就算不能一击即中,也足够海答应喝一壶的。” 海兰因罚跪雨中而病倒的第二天,薛雪进宫。 他在进忠的带领下进了撷芳殿,见床上躺着一小童,旁边是数名两名宫女太监,由两名大宫女带领。 “这两位是璎珞姑娘和明玉姑娘。”进忠向他介绍两名大宫女。 小童虽然通身气派,却是咳嗽不已,憋得脸通红。 他切了脉,又将耳朵贴在二阿哥胸脯细细听了,仔细检视了一下床榻边的痰盂。 璎珞问道:“如何?这嗽疾,能治好吗?” 薛雪道:“老朽先问一句,太医院是如何诊断的?” 璎珞呈上太医院的脉案。 薛雪看看脉案,道:“齐太医所言,也是有理,毕竟若是阿哥的亲戚中有哮症,阿哥也难保不会有此风险。且嗽疾加重,也有引发哮症可能。不过依老朽看来,阿哥的病,倒不是胎里弱,而是素日强健,但正逢夏季阳气弛张,热气犯肺,又有热毒入口鼻所致。” 明玉惊喜问道:“怎么,这不是弱症?” 薛雪捋须道:“这弱症导致的嗽疾与外感导致的嗽疾,症状都是咳嗽、气促、喘鸣,乍一看非常相似,但也有细微不同,若是因原本胎里弱又感邪气致病,就是先天不足,肺腑羸弱,邪气侵入,因此气道、肺部会有哮音;若是本人健壮而偶然外感邪气,这邪气就会与强盛肺气相冲,就像在打起仗来一般,病人会咳嗽生痰,且肺部起湿音而非哮音。老朽观阿哥之病,应属后者。” 明玉又问:“那这病能治好么?” 薛雪道:“薛雪不才,最擅长此种温热病,且阿哥素日健壮,太医们也用药得法,这病已经好了七成了,若由老朽开药,三日内,便可痊愈。只是有一点:宫里头的主子们比民间的孩子娇贵,太医院用药,多以温补好药为主,固然有补中益气之效,可要驱除热邪,根治此病,需要开些麻黄一类的猛药,这个……恐怕要问问皇上的意思。” 进忠回报皇帝,皇帝便召薛雪面圣。 璎珞惊喜之余,发现这是个实行计策的好机会。 面圣前,璎珞将薛雪拉到无人处,小声道:“薛神医,奴婢还有一事相求。奴婢并非不相信您的医术,只是奴婢身为娘娘宫女,见娘娘自阿哥病后,忧心如焚,眼看着自己都要急出病来。 若是娘娘这时知道阿哥的病能根治,可到时候真有个什么万一,就是给了娘娘一点希望,然后让她更加失望,奴婢实在不忍,所以想请薛神医向皇上建言,暂时对外隐瞒此事,就是治好了,也先不要声张。等确认了再无问题,再告知娘娘。” 薛雪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照顾病患家人的心情,也是医家当为。” 于是果然向皇帝建言,皇帝本来无可无不可,且听到这是皇后大宫女的建言,倒是有了些想法:后宫中,已有皇嗣遭过谋害,二阿哥身为嫡子,只怕也使人眼热,若是病愈有望的消息传出,不知是否会有那不称心的小人行谋害之举。 思来想去,便同意暂时隐瞒薛雪的存在和二阿哥的情况。又说:“朕本来已经做好二阿哥再不能学骑射的准备,可你若能将二阿哥的病彻底治愈,便也是去了朕一块心病,朕准你大胆用药。” 薛雪开了方子,说:“阿哥病愈在即,最好不要再有反复,因此需要静养,不可受吵闹之声所扰。”璎珞与明玉千恩万谢地接了。接着请薛雪再给和安公主看看,又去请玫贵人过来听听名医的诊断。白蕊姬听到有名医为女儿诊治,急忙赶往长春宫。 璎珞到永和宫请玫贵人时,阿箬与新燕也得知了,二阿哥的病可以根治,已经病愈在即的消息。 “若是告诉贵妃娘娘,让贵妃娘娘提前备好贺礼,待好消息传出再去慰问,一定能让皇后娘娘高兴的。只是此事,皇上的意思,是先别让皇后娘娘知道,因此也别到处传。”璎珞道。 而撷芳殿中,三阿哥的一应用具,连同皇后赏给三阿哥的玩具,纯嫔一早就命人抬了几箱子回去,又与永璜过来接永璋回去。 永琏握住永璜的手,一脸愧色:“我这病都快好了,还要麻烦三弟挪动,永琏实在惭愧。” 永璜安慰道:“为着二弟的病能好,咱们兄弟麻烦点又有什么。” 永琏道:“三弟去了钟粹宫,最辛苦的是纯娘娘,只是我病中,唯恐过了病气给纯娘娘,还请大哥代我问候,待永琏病好,必求皇额娘带我往钟粹宫正式致谢。” 兄弟正聊着,纯嫔大宫女可心入内行礼,有些不安地对永璜道:“大阿哥,东西都收拾好了,请您跟奴婢一起回钟粹宫吧。” 永璜看可心态度,心里已经明白了五六分,出了永琏的宫室,永璜见只有嬿婉侍立在外,更是明白了纯嫔没等自己,带着永璋先走了。 去钟粹宫的路上,可心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心里暗暗埋怨主儿行事不周全。嬿婉也偷偷觑着永璜脸色,见他神色不变,才强笑道:“纯娘娘说怕三阿哥风地里吹了风,也怕再多待又吵着二阿哥,才先走的。待回了钟粹宫,奴婢为大阿哥做豆腐皮包子。” 回了钟粹宫,纯嫔不在。 宫女道纯嫔去延禧宫探望生病的海答应了。 永璜面色一沉,也不说话,闷头进了自己房间躺下。 过了一会儿嬿婉端着一叠豆腐皮包子进来,柔声劝大阿哥:“大阿哥多少进点吧。纯主儿也是听说海答应病了,着急得很。一会儿纯主儿该回来了,让她看出不高兴来,不好。” 永璜翻身坐起,啃了口包子。 苏绿筠去探望了海兰回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把忙前忙后的大阿哥忘了,心中惭愧,连忙又是哄着永璜,又是让小厨房做些大阿哥爱吃的。 永璜倒是记住了嬿婉的话,并未表现出不快。 母子畅谈尽欢。 又过两日,二阿哥呼吸平顺,不再有咳喘症状。 薛雪切脉后,至养心殿向皇上禀报道二阿哥已经痊愈,只是二阿哥年幼,这回也病得不轻,即使病愈,也还需固本培元,嘱咐每日让二阿哥早晚各进一碗冰糖雪梨炖燕窝,一天足足吃个四两,吃上整整一个月,以巩固身体。 又说:“武艺有吐纳之法,可强身健体,阿哥病愈后,除了骑射,可择一简单功法练习,必能身轻体健。” 皇上大喜,当即厚赏薛雪,亲往撷芳殿探视二阿哥。 他想亲自确认二阿哥的情况。 到了撷芳殿,却见苏绿筠携三阿哥,又带了礼物,过来探视。 皇上从门外看到苏绿筠对永琏关怀备至,说着二阿哥果然好多了,你三弟也挂念你云云,可永璋却在一旁自顾自地玩一个娃娃,心中泛起一丝不快。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永璋毕竟还未满三岁,也不该过于苛责。 于是打点出一副慈父的面孔,走进了撷芳殿。 谁知纯嫔见皇上进来,连忙拉着永璋,让他跪下行礼。永璋被拉了一把,那娃娃掉在地上,芦花絮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