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绕过半座长安城，过灞桥之时天空飘起濛濛细雨，沿途官道之上车马辚辚、行人匆匆。 至骊山脚下，沿着水泥铺就的道路径直上山，道路两侧山坡之上阡陌纵横、水渠处处，庄稼的叶片在细雨之中舒展昂扬、翠绿如墨，无数高大的水车架在山坡各处，源源不断的将低处河水抽取至高处，注入池塘之中以供灌溉。</p>
这一片曾经荒木纵横、野草处处的山间贫瘠之地，在归属于房家之后，早已成为关中有数的良田。</p>
农业之道，房俊亦是出类拔萃……</p>
抵达房家庄子门外，早有房家家丁上前询问，得知乃是崔敦礼来访，赶紧将马车请入门房，然后入内通禀。</p>
崔敦礼下车坐了坐，便随着返回的家丁进入庄内。</p>
……</p>
“安上你有口福啊，东海那边刚刚送来一些海鲜，吾让人给宫里晋阳公主送去一些，还剩下不少，咱们正好小酌几杯。”</p>
房俊一身常服、满面春风，亲热的招待崔敦礼。</p>
崔敦礼笑道：“东海的鲜货送抵长安，一路万里迢迢，耗费甚多，等闲人家可是受用不起，越国公自当关起门来享用，下官不请自来，破费您如此招待，岂非成了恶客？”</p>
他虽然是房俊下属，爵位更是天壤之别，但两人相处素来随意。</p>
房俊大笑着请崔敦礼入座饮茶，而后意味深长道：“如今山东、江南两地门阀大肆入朝，占据不少中枢衙门，势力滔滔、冠绝朝堂，不知多少人低声下气讨好，吾能得此机会在安上这边献殷勤，却不知是多少人求之不得之事。”</p>
崔敦礼仿佛听不懂这番话语当中的意思，笑眯眯的呷了一口茶，然后与房俊四目相对，这才缓缓道：“那可是让越国公您失望了，山东世家是山东世家，下官是下官，两者虽有牵扯，却不能混为一谈。实不相瞒，来此之前下官刚刚与族中来人相见，详谈不快、彼此生恼，与一刀两断也差不离。若越国公想要借从下官这边向山东世家示好，怕是要失望了。”</p>
他与崔承福见面虽然隐秘，但不可能瞒得过“百骑司”耳目，毕竟作为如今兵部实际上的控制人，无论陛下亦或朝中各方势力都一定对他严加监视。</p>
瞒不过“百骑司”，自然便瞒不过陛下，也瞒不过东宫以及房俊，旁人不知李君羡私底下与东宫牵扯不浅，他作为房俊的心腹却清楚得很……</p>
房俊便笑起来。</p>
聪明人在一起做事便是如此轻松惬意，能够猜得懂对方的想法，只要自己愿意，便可以先一步将所有猜忌、误会消除于无形之中。</p>
很显然，今日崔敦礼与族人会面，对方必然带来了族中的命令，且这个命令乃是经由山东世家全体商议之后所达成，但崔敦礼已经予以拒绝。</p>
不难猜想，这个命令必然是牺牲崔敦礼之利益、却尽可能的将博陵崔氏乃至于山东世家的利益最大化……</p>
但是既然选择了东宫这条路，崔敦礼便不想从中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所以今日登门，予以澄清。</p>
事后就算自己与家族相见的消息传出，房俊以及东宫上下也不会因此生疑。</p>
窗外细雨潺潺，一道道海鲜端上桌来，两人相对而坐，开了一坛黄酒对饮……</p>
房俊端起酒杯敬了崔敦礼一杯，崔敦礼连忙放下筷子双手碰杯，一饮而尽。待到放下酒杯夹了一口清炖黄鱼放入口中，便听得房俊问道：“如今东宫式微，易储之事早已不可逆转……所为良禽择木而栖，安上为何如此坚定的站在东宫一边？”</p>
官场之上，有些时候政治理念很重要，为官一任，总要留下一些成就镌刻于史书之上，方不负此生。</p>
但有些时候也不是那么重要，说到底做官便是为了揽权，若是一朝失势、手中无权，又能做得了什么呢？</p>
随波逐流乃是常态，逆势而为才显不同。</p>
崔敦礼咽下鲜滑的鱼肉，执壶给两人面前酒杯填满，笑道：“与其说下官是站在东宫这边，不如说是站在越国公您这边……下官不敢自比古之先贤，但素来心情清高、不肯随波逐流。”</p>
顿了顿，续道：“如若晋王为储，可以想见必然恢复前隋之旧制，朝政皆由世家门阀所把持，令出于上，却不得下乡，这天下说是大唐之天下，还不如说是世家之天下。而世家之根本在于家族之利益，损公而肥私乃是应有之意。休看眼下帝国繁荣昌盛，但再是强盛之国家怎耐得住世家门阀这些硕鼠日复一日、永无休止之盗掘？或许五十年，或许一百年，大唐也将如以往之王朝一般千穿百孔、轰然崩塌，坠入王朝兴灭周而复始之巢臼……那吾等今日为了帝国昌盛而付出之心血，又有何意义？”</p>
由古至今，华夏从来不乏眼光卓越之良才。</p>
只不过世家门阀之存在，使得这些眼光卓越者甘愿随波逐流，强盛小家而无视大家。</p>
待到世家倾颓、门阀没落，却又被儒家占据朝堂、把持言路。</p>
独尊儒术而罢黜百家，使得儒家成为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世家门阀”，只知不断的排斥异己、攫取权力，又有谁在乎这华夏芸芸众生，又有谁在乎帝国兴灭盛衰？</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