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妈千里迢迢从上海来,一进门就要水喝,坐了很久的窄轿子,一颠一颠的,腰都坐疼了。她摸着缺角的白瓷茶碗,小心翼翼地转到了可以喝的那一面,眼里也打量着土屋里的一切。 越打量,心都沉了。 这里完全和上海、南京的大宅子没法比。 简陋极了。 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极其偏僻。 她心里在想顾家三少和白舒童还真就住在这土房里,那一定是三餐都吃不饱,大冬天的被子也盖不暖了。 叹了气,她心酸得快掉下眼泪来。 放下茶碗,她问小方,顾三和白舒童呢。 小方指了指拐角其中的一间屋子,吴妈妈又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厅,踏出门槛,转去两人的屋里。 土屋内,白舒童坐在竹凳上,穿着蓝色布袄,衣服还洗褪了色,有些灰扑。而那贵气的顾家三少平时穿着军服西装,挺立又时髦的,这会儿也是一样的暗蓝厚布衫,脚上不是皮鞋,是黑布鞋,正在抓着跳蚤。 碾死了后,又拿了一盒黑乎乎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给白舒童擦。 他的头发应该是许久没有剪过了,扎成了半束在后头,就像当地人似的,低着头让白舒童别动,一点点帮她擦被蚊虫咬过的地方。 屋里点了两盘蚊香,烟雾徐徐绕着,香气也绕着。顾三见有一盘快没了,倒了灰又续上,放在靠近白舒童的身边。 白舒童还在抓着身上被咬的地方,“别拿那么近,味道大,熏人,鼻子不舒服了。” “放这?” “再远一点。” 顾承璟往后再退三步,说道,“再远就起不了效果了。咬了你,又要遭罪。” 不听白舒童指挥再远些,他就地放下。 白舒童嗔怪嘟囔,“那你晚上就不要同我抢被子啊,两床被子,我们也不是非得盖一张,让我光了手,咬了半边的手臂。” “还有哪里,我瞧瞧。” 如果不是两人那一口流利的国语,在门口的吴妈妈真的要以为他们是红河的一对当地夫妇了。 两人都晒成了小麦肤色。 也一点都不像在南京的摩登时髦贵家小姐和贵家公子。 她出声打断了里头还在说着蚊子的两个人,颤颤喊道,“顾少,小姐。” 白舒童听见熟悉的声音,手臂才刚放在顾承璟的掌心里,瞬间抬了头,站了起来。 顾承璟察觉到身边人眼里的意外,也感受到她并不喜欢外头的人,被喊名字的时候,白舒童的身体颤了下,是被惊的。 于是,他看向了门外人,也带着不善的目光。 村寨外的消息徐徐说着。 “现在各地因为冀东的事情在搞学运。白家的洋行有同日本的生意,被牵连了,不得不关停。连上海的银行都被迫关了好几个月,好事不成双坏事却成对,结果又被造谣银行是要破产了,老爷不得已变卖了些资产,又借了些高息的现银,才勉强还开着。你们在这都不知道哟,请了三四个警卫在门口,随时就怕人打砸抢的,乱糟糟得很。每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闲人,来朝着银行扔臭鸡蛋,骂着白家是助纣为虐的汉奸。” “白斯言呢?” “银行被挤兑,矛盾指向了负责人的他,走在路上都被围堵骂着汉奸扔菜渣子。他避着风头,没在上海。”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我本来也要去香港找太太了,受不了每天从租借出去就被一群学生盯着。临着要出发,收到了大少爷的电报,让往这里来寻你,说你在这里办了个厂,还说你是真找到顾三了,才停在一个地方没动。” 吴妈妈方才看了站在白舒童身边的人,差点先喊了菩萨,脚都有些软。一度她以为一年半前白舒童出来云南寻人是痴人在做梦,做着个飞机失事却还能复生的妄想。一开始也以为白斯言电话里同她说的是找到了顾承璟的尸骨。 结果,顾家三公子还真的死而复生,被白舒童找到了。 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毫发未损。 她问,“顾三少爷,你既然还活着,怎么还不回南京去啊,顾家还为你置办了衣冠冢,一家子心都快伤透了。我们白家没了你这个未来姑爷,娃娃亲没了,同你在南京处了那么久,又不好讲亲的,小姐没了依靠,一个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又激动万分地说了,“还好,老天真是开眼了,菩萨保佑了你命不该绝,让我们找到了你。” 顾承璟看向了白舒童,面对陌生的外人,他还是警惕万分,不多说一言半字。 白舒童对他笑了笑,示意是熟人,不要紧。 他才拧着眉,在白舒童的身侧,只静静看人。 白舒童知道吴妈妈说的是哪个白小姐,冷冷清清地回着,“他没了以前记忆,记不起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谁。” 吴妈妈见着顾承璟并没有哪里明显的外伤,疑心着,再确认,“他没了记忆?” “嗯。” 闻言,吴妈妈不太相信地靠近打量顾承璟,梭巡他眉眼,看着明明与往时并没有多大不同,一张脸还是冷峻。只是见她靠近了,他下意识地摸了腰间的短刀,皱了鼻尖痕。 对上眼的时候,那黑色眼瞳里像随时要龇牙的狼崽子一样,见生人就要撕咬。 这比以前还可怖。 吴妈妈连忙往后退了两三步,碰倒了地上刚放好的蚊香盒,将一盒子白灰踩了满脚不说,还踩断了蚊香。 顾承璟眼眉沉压,看着弄好的东西就这么被毁了,手臂线一紧,几步要向前。 吴妈妈以为他要拔短刀,捂着嘴后退着,把自己弄得狼狈得跌在了地上,呜呜咽咽地叫着。小方连忙从外跑了进来,见着屋内她一个人在地上,扶了她起来。 “白小姐,怎么了这是?” “没事,她自己走步不稳,跌了。” 吴妈妈后怕地拉着小方,定睛一看,也才发现顾承璟手都不在腰间的刀柄上了,而是被白舒童拉着。 白舒童摸了下他手臂边,他才从恶意满满变为警惕看着,一双黑瞳还是冷津津的生人勿进,都是疏离。 她说着,“难怪” 难怪白舒童找到了顾承璟之后,不回南京,谁也没告诉。 这没了记忆后,是变了个人。 也全听了白舒童的了。 吴妈妈拍着脚边的蚊香灰,看着白舒童,心里想着白斯言的吩咐,心里怀疑的话不轻易再说出口。 白舒童见吴妈妈一直在观察着他们,也惹得顾承璟警惕万分,排斥人的反应比平时烈,她赶紧安抚人,在他耳边温声温语说了许多的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才好些。 她让小方带着顾承璟先出去。 顾承璟拉住她,捏着她手掌,问,“你怎么不和我一起走,她是谁,怎么会让你怕,会不会伤害你?” 白舒童摇头,笑着让他放心,“不会的,她是白家的人,叫吴妈妈,认识的。我同她说些话,晚点去找你。” 顾承璟见着她也不像是迎熟人,至少不像以前招呼从南京制香工会那帮人那样温和,可是她笑着,一直说没事。 他也只能冷撇了吴妈妈一眼,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