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宁王府】 马车进了王府正门,一直行入内庭方才停下,一个骑装打扮的小姑娘搭着仆妇的手下车,她身姿挺拔,虽然没戴任何首饰,却自有一番从容的贵气。 “我的郡主啊,您终于从宫里回来了,可用了晚膳没有?”仆妇关心地问:“若是没用,奴婢便叫人再去做一桌。” 这个小姑娘无疑便是宁王长女,孙辈中第一个有封号的云霜郡主沈景馥了,自皇帝送了她一匹照夜玉狮骢后,她近日时常去宫中的御兽园习练马术,今日也照旧掐着宫门落钥的时辰才回府:“不必如此麻烦了,我这两天累得过头了反而胃口不好,旁的一点都不想碰,只想吃奶娘你调的枫露茶。” 仆妇连连应声:“那奴婢这就去做,再用井水给郡主您湃上,一会儿沐浴之后再喝。” 沈景馥点头,放松后疲惫一下子涌上来,这时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公子”之类的话,便知是谁来了。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一个六岁左右,眉宇和二皇子有几分相似的男孩急匆匆跑到沈景馥面前,要不是有仆妇拦着,差点撞到她身上:“你终于回来了,什么时候能带我也去骑一下那匹狮子骢啊!” 沈景馥笑着摸了摸男孩的头,果不其然摸到一手汗:“你再等等姐姐,皇爷爷说只有我练好了马术才准我把雪狮带走,到时姐姐带你去郊外跑马。” 奶娘听到这话急的直向她挤眼,沈景馥看到了也当没看到——说来也奇怪,虽然因为二皇子不加掩饰的偏宠,宁王妃曲氏和沈景馥的母亲宋氏堪称水火不容,但宁王妃所生的大公子却和沈景馥关系极好,甚至超过了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顺带一提,他的妹妹也很喜欢沈景馥。 “郡主,热水已经好了,您累了一天了,先去沐浴解解乏吧。” 沈景馥向奶娘示意自己知道了,却没有立刻走,而是对弟弟道:“你跑的这么急,不止是想问马的事吧?” 小公子一拍脑袋,献宝一样掏出一个小陶罐:“这是我和三妹用院子里的桂花亲手做的香膏,姐姐,你一定要试试啊!” 景馥笑着接过:“那我一会儿就用。” 小公子觉得自己的心意被重视了,开心之余突然想到一件事:“姐姐,我前几天去你那儿玩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掉了一对儿玉斗,母亲不许我在你不在的时候去泠夫人那儿,你能帮我找找吗?”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沈景馥想了一会儿,手指点着下唇:“嗯……我想起来了,昨日母妃身边的锦瑟从案几下找到了一对玉斗,还以为是父王掉的,放心,我知道收哪儿了,这就给你拿。” 小公子长舒一口气:“太好了,姐姐你不知道,就为了那对玉斗,母亲都对我举巴掌了!” 沈景馥一怔:“这么急?那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她确实记得那对玉斗,锦瑟找到后便收到了母妃卧房侧面的小隔间里方便拿取。若放在平时,景馥一定会顺路去找自己母亲禀报,但今日她身上黏腻急着去沐浴,便直奔隔间去了。想着一路上必会碰到母亲的丫鬟,替自己通禀一声回来了,免得母亲担心。谁知小院里静悄悄的,竟是一个人都没有。 “是母妃睡下了?这么早?”沈景馥在心里猜测,毕竟以前也有过先例,母妃有时睡觉轻,入眠前会先遣走附近做活的人。她这么想着,脚步便放的更轻,再加上今日又穿着方便行动的骑装,走起路来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小姐,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乍一听“小姐”二字,沈景馥还以为是自己被发现吓了一跳,缓过来才发觉,这声音是从母亲的卧房里传来的。 是母亲的陪嫁张嬷嬷?沈景馥听着她们的语气,心中蓦然升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直觉告诉她再听下去可能会听到一些可怕的事,但她的脚步好像在原地生了根。 “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失败,我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你不必再劝,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宋泠茵的声音从屋内响起,景馥从未听过母妃用这样冰冷的语调说话:“东西都运进来了吗?可有出什么意外?” “必定万无一失。”张嬷嬷道:“大公子虽然这么多年都不曾回京,但人脉尚在,要准备的东西都已经跟着戏班送来了,宫内亦有太妃接应,小姐不必担心。” 宋泠茵似乎是叹息了一声:“若是真的如你所言那样顺利就好了,陛下对皇宫的掌控力又岂是那几个太妃能及的?我虽不希望有变数,但变数是不可能被完全避免的,只盼他能再周密些,我能帮上的忙终究是太少了。” 张嬷嬷的声音中有显而易见的心疼:“小姐,这么多年,您受苦了。以小姐的手段,在何处不能游刃有余?若非要替大公子维续勋贵中的势力,您又何须去挑衅曲氏?又怎会忍她那么久?” 宋泠茵冷笑一声:“我们这位宁王殿下惯是个胆小的,若不给他留下 一个有些兵权的妻族,便是我说破嘴也不能让他迈出一步。原想留他到最后,可这一年来局势变化太大,连平罗山那种死局都没能取沈清性命。唉,留着沈清终究是祸患。” 七叔?景馥虽然不接触朝政,但也知道就在不久前七叔差点在外面死掉……怎么可能,每天都呆在宁王府的母妃怎么可能会参与千里之外的事!而且她的语气听起来根本不是在为父王谋划……怎么可能! 景馥不愿相信,但里屋内两人清晰的对话不断地向她展示着残酷的真相。 张嬷嬷劝道:“依老奴之见,您也不用太过担忧。温尚书不好动,可宫里那位贵妃早晚会给她儿子一个‘惊喜’的。呵,这位新晋的祁王殿下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至交好友到底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他的母亲便是主谋之一!” “若中秋宴后能事成,沈清等人便不足为惧;若是不成,替死的也已经找好了。”和一开始的冰冷不同,说这句话时,宋泠茵的声线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让费柟再快一些,这世上只能有一个祥云班,就是现在在忠信侯府的戏班。至于其他的,还是早日消失的好,不是么?” 好似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景馥紧张地屏息,片刻便听里面宋泠茵说道:“嬷嬷,您这是做什么?” 原来是张嬷嬷突然跪下了,她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一般,死死抓着宋泠茵的手:“小姐,老奴求您了,别一心为着旁人,也想想自己吧!” “倘若此次不能成事,宁王自然不得不死,可您也不能脱身啊!您已经有了云霜郡主,大公子他……他难道还能把您接出来么!若他心中有你,只当老奴多嘴,可是他——” “我知道。”宋泠茵打断了张嬷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但凡他有那么一分,即便再难,我也愿意跟在他身边,可他没有。既然没有,那么与其留下给他添乱,不如离开他,让我在最擅长的地方发挥最大的价值。当初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地想为他付出一切。” “当初?”张嬷嬷问:“那现在呢?” 宋泠茵:“现在我发现,我大概是高估了年少时的感情。” 张嬷嬷:“那您为何还——” “因为我受够了。”宋泠茵的声音总是这样温柔,然而今晚,这份温柔中添加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气。 “我受够了永远带着假面与人周旋,受够了对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献媚讨好,受够了做一个永远不出错的侧妃,一朵没有名字的解语花。尤其受够了……被一个才智远不如我的人掌控生死荣辱。” 景馥用双手死死地捂住嘴,她真的很想冲过去问母妃一句:“那我呢?我也是你不想再忍受的人吗?”但她不能,也不敢。她甚至不能流泪,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异常。委屈和愤怒的情绪交织,令她的整片胸膛都沸腾了起来,她想大声嘶吼,却没有任何力气。 “每一天,每一天晚上坐在这里,我都在想,难道我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吗?即便心里谋求着翻天覆地的事,身体却还是只能蹉跎在这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宋泠茵慢条斯理地描述着压抑多年的痛苦,最后竟然笑了起来:“我在期待一个结局,它就快到了,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至于成败与否,对我来说那是最不重要的事。能让我痛痛快快地闹一场,就已经足够了。” 不止是景馥,连她对面的张嬷嬷在听到这样满是死志的话后都感到一阵骨寒毛竖,但此刻,没有任何人能打断宋泠茵。 “若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他一个回应,我会激动得一晚上辗转反侧。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 “带我走,或者杀了我。”宋泠茵幸福地扬起一抹笑容,让看的人寒意直上心头:“没有第三种选择。”